“小兄弟!大恩不言謝!”陳銘看見三郎這副模樣,想起自己那狠戾的一腳,眼圈頓時紅了。他把孩子塞給妻子,“噗通”一聲跪在三郎面前,實實在在磕了個響頭,“是我混賬,錯怪了你,還……還踢了你那一腳,你若要罰,盡管罰我!”
三郎嚇了一跳,掙扎著想起身,卻被傷口絆住,疼得倒抽冷氣。他看著跪在地上的陳銘,臉“騰”地紅了,連耳根都染上粉色,手忙腳亂地去扶:“陳大人……別這樣……我……我受不起……”他的聲音帶著點急,像被嚇到的小獸,哪有半分傳聞里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模樣,分明就是個被長輩行大禮嚇到的孩子。
陳銘被他扶著站起來,看著少年胸前滲血的棉襖,又想起剛才那一腳,心里又愧又疼,嘴唇動了動,竟說不出話來。李小姐抱著孩子,對著三郎福了福身,輕聲道:“多謝小公子救命之恩,若不嫌棄,就在寒舍將養(yǎng)吧?!?/p>
三郎低下頭,長長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緒,只是輕輕搖了搖頭。
白曉玉在一旁看得清楚,剛才扶他時,指尖觸到他胳膊上的舊疤,縱橫交錯,像是被鞭子抽過;脖頸處還有塊淺褐色的印記,像是燙傷;就連那根棗木拐杖,杖頭磨損的地方,也藏著幾處不易察覺的凹陷,像是常年被緊握,磨出了與手掌契合的弧度。這孩子身上的傷,新的疊著舊的,能活到現(xiàn)在,簡直是個奇跡。
她突然伸手,掀起他棉襖的下擺。三郎驚呼一聲,下意識想躲,卻被白曉玉按住肩膀。腰側的傷口猙獰地敞開著,邊緣泛著青黑,像是被什么陰毒的兵器傷過,新的血正從舊傷上涌出來。
“這些傷哪來的?”白曉玉的聲音沉了下去,“江湖傳言你又救孤兒又毒山寨,到底是好是壞?”
三郎的臉瞬間白了,不是因為疼,是因為那問句。他猛地把棉襖拽回來,緊緊攥著衣角,指節(jié)泛白。過了很久,他才抬起頭,那雙總是濕漉漉的眼睛里蒙著層水汽,卻不是淚,是種化不開的空茫。
“我不知道?!彼麚u搖頭,聲音輕得像嘆息,“我只是個……爸爸媽媽都不知道我存在的,多余的人?!?/p>
這話一出,院子里突然靜了。風卷著晾衣繩上的布衫,發(fā)出簌簌的響。陳銘夫婦愣住了,林清硯剛要遞藥的手也停在半空。
三郎低下頭,看著自己磨得粗糙的手指,嘴角慢慢勾起個極淺的弧度,帶著點懷念,又帶著點說不清的溫柔:“媽媽總愛穿水綠色的裙子,繡著小蓮花,她笑的時候,眼角有兩個小坑。爸爸會吹笛子,在月光下吹,調子軟軟的,像春天的風……”
他說著,聲音越來越低,帶著點孩子氣的向往,仿佛那些畫面就在眼前。可從頭到尾,沒有一句怨懟,沒有一絲恨,只有純粹的、帶著甜味的想念,像揣在懷里舍不得吃、最后化了的糖。
白曉玉看著他這副模樣,突然想起第一次見他時,他縮在墻角,被潑皮搶了干餅,眼里滾著淚,卻只是往后退。那時她只當是怯懦,現(xiàn)在才明白,那或許不是怕,是心里藏著的柔軟,連被欺負時都舍不得弄臟。
她突然伸手,揉了揉三郎亂糟糟的頭發(fā),像剛才他抱著孩子時那樣?!吧禈??!彼R了句,聲音卻軟得不像話,“多余不多余,不是別人說了算的。”
三郎被她揉得一僵,抬頭看她,眼里閃過一絲茫然,隨即又低下頭,耳根紅得像要滴血。陽光透過院墻上的藤蔓照下來,落在他沾著血和塵土的臉上,竟顯出幾分干凈的稚氣。
陳銘看著這一幕,突然覺得心里某個地方被輕輕撞了一下。他想起關于三郎的種種傳言,那些血腥的、陰狠的描述,此刻在少年低垂的眉眼間,都成了模糊的影子?;蛟S江湖傳言從來都摻著水分,或許好壞本就不是非黑即白,就像這個渾身是傷的孩子,明明握著能傷人的爪牙,卻偏要藏起鋒芒,只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,悄悄護著一顆糖的甜。
林清硯終于把藥遞過去,小聲道:“我給你換藥吧,這傷再不處理,真要出事了?!?/p>
三郎點點頭,接過藥時,指尖不小心碰到林清硯的手,像被燙到似的縮了回去,臉紅得更厲害了。白曉玉看著他這副樣子,突然笑了,從懷里摸出塊新的糖,塞到他手里:“吃吧,補補?!?/p>
三郎攥緊糖塊,糖紙的棱角硌著手心,卻暖得像團火。他抬起頭,看向屋里傳來的嬰兒笑聲,又看了看陳銘夫婦溫和的臉,最后落在白曉玉帶笑的眉眼上,那雙總是盛滿哀傷的眼睛里,第一次漾起了點細碎的光,像被風吹動的星子。
暮色漫進陳銘家后院的柴房時,三郎正蜷縮在草堆上。林清硯剛給他換過藥,新敷的草藥透著清苦的氣息,蓋不住他身上常年不散的舊傷味道。他沒睡,只是睜著眼看梁上的蛛網(wǎng),直到院外傳來陳銘夫婦哄孩子的聲音漸漸淡了,才慢慢從懷里摸出樣東西。
是面巴掌大的令牌,玄鐵鑄就,邊緣磨得光滑,正面刻著個模糊的“影”字,背面卻空無一物。三郎用指腹一遍遍摩挲著那個字,指尖的溫度似乎焐不熱冰冷的鐵面。他的眼神變了,不再是白日里的怯懦或茫然,像蒙著霧的深潭,沉下去的是化不開的哀傷,浮上來的是細碎的、幾乎看不見的怨。
“落影……”他喃喃出聲,聲音輕得像怕驚醒什么。這兩個字從喉嚨里滾出來,帶著鐵銹般的澀。
同一時刻,城南廢棄的戲樓里,無腸正坐在落滿灰塵的戲臺中央。他面前擺著盞油燈,豆大的火苗舔著燈芯,映得他蒼白的臉忽明忽暗。他手里也握著面令牌,與三郎那面一模一樣,只是邊角多了幾道新的刻痕。
“落影……”他也念著這個名字,初時聲音竟帶著點奇異的柔和,像在喚一個久別的故人??上乱幻?,那柔和就碎了,眼底燃起狠戾的火,指節(jié)因用力而泛白,令牌被捏得咯吱作響,“你以為躲得掉嗎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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