卯初刻,濕霧未散。
天色是混沌的鴉青,殘?jiān)孪褚粓F(tuán)凍僵的銀礫,墜在西角樓飛檐下。
石階凝著夜露,巡更侍衛(wèi)的鐵靴踏過時(shí),濺起細(xì)碎的寒響,旋即被濃霧吞沒。
角門“吱呀”裂開一道縫,?粗使仆婦們的身影在濕霧中顯現(xiàn)。
她們穿著洗得發(fā)白、浸著潮氣的灰撲撲的靛藍(lán)色薄棉單衣,領(lǐng)口袖口磨得起了毛邊。
悶熱的苗頭已在勞作的肢體間彌漫,有人將闊大的袖口草草挽至肘上,露出曬成醬褐色的小臂;褲腳也用布帶緊緊扎住,沾滿了泥點(diǎn)和濡濕的痕跡。?
她們抬著沉重的沐桶與恭器魚貫而出,腳步比霜天里似乎輕快了些,卻也帶著一種被濕悶裹挾的滯重。
水汽混雜著馬廄散出的氣味在低空盤旋。
廚房煙囪飄起第一縷灰白,灶下火光映亮半張困倦的臉,掌勺娘子已剁起羊骨,刀刃撞在砧板上,悶響沉得砸進(jìn)土里。
主殿的描金雕花門緊閉著,將晨霧擋在十二階白玉墀下。
內(nèi)室垂落三重帳幔,最外一層是避光的雀翎緞,里頭兩重鮫綃紗浸在昏翳里,透出榻上隆起的身影。
拓跋玉的左手露在錦被外,腕子搭在白戰(zhàn)后腰,昨夜她替他揉按舊傷至三更,此刻指尖還沾著藥膏的清苦氣。
地上亂拋著一件撕破的中衣,領(lǐng)口金線勾的螭紋裂成兩半,挨著只踢翻的鎏銀唾壺。
拔步床腳暗格里,一點(diǎn)幽藍(lán)微光緩緩明滅,那是未燃盡的迦南香,余燼像瀕死的蝶翅般抖著。
卯正時(shí)分,天光如宣紙沁墨,一層層漫過青灰的檐角。昨夜的薄霧尚未散盡,纏在巷尾老槐的枝椏間,替晨風(fēng)染上三分潮意。
城樓傳來六記鐘響,驚起瓦脊上蜷著的麻雀,翅影掠過豆腐坊蒸騰的白汽,那是人間煙火在與天光爭渡。
更夫梆子聲歇了整刻,五更的殘夜早被碾進(jìn)青石板縫里。長街漸次浮起足音:貨郎擔(dān)子撞響陶鈴,蒙童哈欠揉皺書卷,當(dāng)值的衙役按著腰牌跨過朱漆門檻,靴底沾著草尖墜下的露。
他抬眼時(shí),霧靄恰被初陽撕開道金痕,光柱里塵埃飛舞如碎金,恍然撞見百年前那句“卯正點(diǎn)班,朱筆勾卯”的舊訓(xùn)。
晨靄終是褪成遠(yuǎn)山一抹紗,而人間方醒。
王府寢殿的內(nèi)室,沉在一種凝滯的死寂中。拔步床厚重的帳幔低垂,隔絕了外間一絲微弱的天光,也隔絕了值夜婢女寒玉那幾乎凝固的身影。
她像一尊被無形之力釘死在落地罩旁的青瓷瓶,纖細(xì),脆弱,卻承載著主人不愿言說的重負(fù)。
手中那方黃銅面盆,冰冷早已穿透了盆壁,滲入她凍得發(fā)僵的指腹。
水面紋絲不動,如同一塊泛著幽光的鉛板,倒映著窗外窗紙透入的、絕望般漸次灰白的天色。
寒氣,并非全然來自銅盆。寒玉的目光死死鎖在床帳那道微不可察的縫隙上,耳朵極力捕捉著內(nèi)里的聲息。
除了……一絲她自己過于綿長、規(guī)律得近乎刻意的呼吸聲,在意識到這規(guī)律時(shí),倏地屏住了。
東邊窗下的小幾上,那碗?yún)缫牙渫?,褐色的藥渣沉在碗底,凝結(jié)成一片不祥的陰影。
昨夜王妃飲了一半便推開,王爺……王爺似乎并未留意那碗湯。
就在心跳鼓噪欲裂之際,門外檐角,傳來三聲極輕、極短促的雀啼。
“唧啾,唧啾,唧啾”。
寒玉渾身一顫,如同被冰冷的針尖刺中。幾乎是同時(shí),纖細(xì)的手指閃電般探入袖中,摸出一卷細(xì)如小指的桑皮紙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