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年前,暮色如沉重的鉛塊,壓在西境邊陲的磐石鎮(zhèn)上。
北境戰(zhàn)場傳來的不是凱歌,而是一道道催命的征兵文書。
江家那間低矮的土坯房里,昏黃的油燈跳躍著,映著兩張慘白的臉。
“阿木…北境…戎狄又犯邊了…里正剛來…點(diǎn)名要你去…”江父的聲音干澀沙啞。
江父握著煙袋的手抖得厲害,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,一如他此刻的心。
對面坐著的少年江木,剛過十五,正是抽條的年紀(jì),肩背已見寬闊的輪廓。
他猛地抬起頭,那雙遺傳自母親、總是帶著溫潤笑意的桃花眼。
此刻瞳孔驟然緊縮,里面翻涌著震驚、不甘,還有一絲少年人對遙遠(yuǎn)戰(zhàn)場的茫然恐懼。
他下意識地望向坐在門檻邊小板凳上的小姑娘。
九歲的青兒,像一株春天里怯生生的嫩芽。一身洗得發(fā)白的碎花布褂子,兩條細(xì)細(xì)的黃毛辮子垂在肩頭,懷里緊緊抱著個破舊的布娃娃。
聽到“征兵”二字,她小小的身子猛地一顫,那雙清澈見底、總是盛滿對江木依賴的杏眸里,瞬間蓄滿了淚水,像受驚的小鹿,惶恐地望向她視為天地的“木頭哥哥”。
江木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,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。他幾乎是撲過去,蹲在青兒面前。
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擦著她洶涌而出的眼淚,聲音帶著強(qiáng)撐的鎮(zhèn)定和不容置疑的承諾:“青兒乖,不哭!木頭哥哥去去就回!等哥哥回來,攢了軍餉,就…就娶你過門!給你蓋大房子!讓你頓頓吃白米飯!”
他伸出小指,“拉鉤!騙你是小狗!”青兒抽噎著,冰涼的小指緊緊勾住他的,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。
燭光下,兩顆年輕的心在離別的陰影里,許下了最樸素的誓言。
離別的清晨,寒霜滿地。村口的老槐樹下,青兒哭得撕心裂肺,小小的手死死攥著江木的衣角,仿佛一松手,她的天就要塌了。
江母抱著哭得幾乎昏厥的青兒,眼淚無聲地淌著。江木咬緊牙關(guān),狠心掰開那冰涼的小手,將懷里捂了一夜、還帶著體溫的半個雜糧餅子塞進(jìn)青兒懷里。
不舍地看了一眼她哭花的小臉,似要將這模樣刻進(jìn)骨血里?!暗任?!”
他低吼一聲,猛地轉(zhuǎn)身,大步匯入那支沉默而疲憊的、走向未知生死的隊伍。背后,是青兒肝腸寸斷的哭喊:“木頭哥哥——!”
戰(zhàn)場是熔爐,北境的朔風(fēng)如刀子般刮去少年人的稚嫩,留下滿臉的風(fēng)霜和眼底的滄桑。
江木在血與火中掙扎求生,每一次揮刀,每一次躲避箭雨,支撐他的,除了對死亡的恐懼。
就是懷里那方洗得發(fā)白、一角繡著拙劣青草圖案的絹帕。
絹帕是青兒省下幾天的口糧錢買的布頭,偷偷學(xué)著繡了送給他的。那抹青色,是他黑暗歲月里唯一的光。
一年多的浴血奮戰(zhàn)后,他終于等到了一個短暫的、回鄉(xiāng)探親的機(jī)會。
歸心似箭,他幾乎是晝夜不停地趕路。想象著重逢的狂喜,青兒長高了多少?是不是更愛笑了?
他懷里揣著一支在邊城集市上買的廉價銀簪子,這是他省吃儉用換來的,想象著親手簪在她發(fā)間的樣子。
當(dāng)他風(fēng)塵仆仆、帶著一身硝煙氣息,激動地推開自家那扇熟悉的、吱呀作響的院門時,迎接他的,不是青兒雀躍的身影和清脆的呼喚。
而是父母瞬間慘白的臉色和眼中無法掩飾的巨大悲痛與慌亂。
“爹?娘?青兒呢?”江木的心臟猛地一沉,一種不祥的預(yù)感如同冰冷的毒蛇,瞬間纏繞上來。
江父渾濁的老淚滾滾而下,嘴唇哆嗦著,幾次張口,卻發(fā)不出聲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