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林子一字一句,將李德全所傳皇帝口諭清晰復述,語速平穩(wěn),字字如釘。
“臣,謹遵圣諭?!焙鷿缹χ摽丈钌钜灰?,動作一絲不茍,那份凝重瞬間浸潤了他周身沉穩(wěn)的氣息。
他立刻轉向藥柜,打開幾個特定抽屜,動作嫻熟如行云流水。
幾味極其名貴的藥材被他取出:薄如蟬翼、色澤溫潤的上品燕窩,形如彎月、根須俱全的老山參,還有幾片色澤深沉的阿膠。他以黃綢仔細包裹好,放入助手捧來的紫檀藥匣中。
“備針囊,取脈枕。”胡濟世的聲音不高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。
兩名年輕的醫(yī)士立刻緊張行動起來,捧來他那套磨得發(fā)亮的金針布囊和一個小小的錦緞脈枕。
“胡老,”其中一名醫(yī)士忍不住低聲開口,“可需備下……”
“不必多言?!焙鷿捞种棺∷脑捳Z,眼神銳利地掃過二人,“圣意已明,皇后娘娘只需靜養(yǎng)。本院親自前往,爾等在此待命,備好煎藥的銀銚文火?!?/p>
他親手提起紫檀藥匣,步伐沉穩(wěn)卻迅疾,“小林子,引路。”
返回坤寧宮的路,小林子刻意放慢了些許腳步,以便年邁的院判能跟上。
日光已然熾烈,將宮墻琉璃瓦灼烤得仿佛流淌著金液,投下巨大而棱角分明的陰影。
胡濟世微微瞇著眼,迎著光,步伐穩(wěn)定地踏在滾燙的御磚上,寬大的深青官袍下擺拂過地面。
小林子偷偷抬眼,瞥見老院判花白的鬢角滲出細密汗珠,緊抿的嘴唇線條剛硬,眼角的紋路深如刀刻,里面似乎沉淀著太多秘而不宣的宮闈往事。
“胡大人……”小林子終究忍不住,聲音壓得極低,幾乎被蟬鳴淹沒,“娘娘她……”
胡濟世腳步沒有絲毫停頓,目光依舊平視前方巍峨的宮殿檐角,只從喉間輕輕“嗯”了一聲,尾音微微上揚,算是回應。
“師父他老人家……守在內殿外頭,”小林子舔了舔發(fā)干的嘴唇,鼓起勇氣將李德全那份沉重的不安傳遞出去,“寸步不敢離。圣上……方才離開時……”
胡濟世依然沉默地走著,只是那按在紫檀藥匣提手上的枯瘦指節(jié),不易察覺地加重了幾分力道,指尖泛出青白。
多年浸淫宮禁,他太清楚這“鳳體不適”背后的千鈞重量,尤其是發(fā)生在帝后大婚翌日的清晨。
帝王的關切、內侍總管的如履薄冰、坤寧宮此刻緊閉的宮門……一切跡象都指向那個微妙的可能。
他緩緩吸了一口氣,那混合著塵土與遠處花木蒸騰氣息的灼熱空氣涌入肺腑。
“圣眷深重,是娘娘之福?!彼K于開口,聲音低沉平穩(wěn),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簡單的藥理,
“我等臣子,盡心侍奉便是本分?!边@話語,既是對小林子的提點,亦是對自己的告誡:不問因由,只求結果。
沉重的坤寧宮門在他們面前無聲開啟一線。撲面而來的是濃重得化不開的暖香,混合著沉水、龍涎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花瓣微腐的甜膩氣息,瞬間將人包裹。
殿內光線刻意調得幽暗,所有的窗格都被厚重的錦簾遮蔽,只余下幾處角落里的長明燈。
燭火在蓮花形燈罩里無聲跳動,將人影拉長變形,投射在光可鑒人的金磚地上,光暗交界處一片模糊的混沌。
李德全如磐石般立在通向內殿的十二扇紫檀木嵌百寶花鳥屏風前。
聽到腳步聲,他緩緩轉過身。胡濟世趨前幾步,欲行大禮。
“胡院判免禮?!崩畹氯褤屜纫徊教摲鲎∷直郏曇魤旱萌缤Z,“圣心憂切,有勞大人了?!?/p>
無須更多言語,眼神交匯間,兩位深諳宮廷規(guī)則的老人已完成了信息的傳遞與交接。
胡濟世微微頷首,目光落在屏風深處那片更深的幽暗上,那厚重帷幔之后,便是帝國最尊貴的女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