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1章 繼承（第1頁）

陳見深繼承那棟老宅時，得到的除了一串銹蝕的鑰匙，還有一句被公證人用毫無波瀾的語調(diào)宣讀的、近乎荒謬的附加條款：“每日凌晨三點，于二樓走廊盡頭，面對西墻，拍手三次。切記，不可間斷，不可誤時?！?/p>

沒有解釋原因。只有一句輕描淡寫的“否則，恐有不便”。

不便？陳見深初時只覺可笑。他是受過現(xiàn)代教育的人，篤信邏輯與實證。但那公證人老者渾濁眼底一閃而過的、絕非玩笑的凝重，以及母親聽聞他決定接手老宅時，那聲無言的嘆息，都像細微的冰碴，硌在他心間。

老宅是舊的，舊得沉甸甸?？諝饫飶浡绢^與塵土混合的、仿佛凝固了時間的氣味。墻壁上暗紋的壁紙，圖案繁復(fù)得令人眼暈，細看之下，那些糾纏的藤蔓與花卉深處，似乎隱藏著無數(shù)雙窺探的眼睛。樓梯是木質(zhì)的，踩上去會發(fā)出衰老而痛苦的呻吟，仿佛隨時會垮塌。

第一夜，他幾乎睜眼到凌晨。兩點五十分，他披衣起身，踏上走廊。月光透過盡頭的菱形窗格，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慘白的、如同棺槨形狀的冷光。盡頭那面西墻，隱在陰影里，墻紙的圖案在微弱光線下，更像一片蠢蠢欲動的活物。

他站定，抬起手。

“啪。”

第一聲。清脆，單薄，迅速被走廊的寂靜吞噬?；匾舳檀俚媒趿邌?，不像是在空曠空間應(yīng)有的反響。

“啪?！?/p>

第二聲。他感到一絲寒意，并非來自溫度，而是某種……被注視的感覺。墻壁的圖案似乎微微蠕動了一下。

“啪?！?/p>

第三聲落下。萬籟俱寂。那被注視感潮水般退去。月光依舊慘白，墻壁重歸死寂。仿佛剛才的一切，只是他睡眠不足導(dǎo)致的幻覺。

他照做了。日復(fù)一日，年復(fù)一年。

起初是出于一種對未知條款的、略帶嘲諷的履行。后來，這儀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，像呼吸一樣自然。他曾因重感冒高燒不退，意識模糊間，仍在凌晨兩點五十九分掙扎著爬起，踉蹌走到走廊盡頭，完成那三聲拍擊。他也曾出差在外，算準(zhǔn)時間，在異國酒店的消防通道里，面對冰冷的混凝土墻壁，完成這無意義的動作。

家人由不解到勸阻，再到無奈的默許，最后是隱晦的疏離。妻子曾握著他的手，眼淚滾燙：“見深，停下吧，那只是個老糊涂的迷信！我們?nèi)タ瘁t(yī)生，好不好？”他只是搖頭，無法解釋那源自骨髓深處的、對“間斷”本身的恐懼。正因他的“偏執(zhí)”，他們一家數(shù)十年來，的確無病無災(zāi)，安穩(wěn)得近乎異常。

直到某個深夜，他照例完成儀式，轉(zhuǎn)身欲回房時，腳下似乎踢到了什么極小、極硬的東西。他低頭，借著月光，看到一枚褪色的、邊緣磨損的木質(zhì)紐扣，靜靜地躺在他剛才站立的位置。這枚紐扣不屬于他，也不屬于他已故的親人。它像是憑空出現(xiàn)，帶著一種陳舊的、來自另一個時代的氣息。

他俯身拾起，指尖傳來一陣冰涼的、略帶油膩的觸感。他下意識地抬頭，目光掃過那面西墻。

心臟猛地一縮。

墻紙的圖案……似乎與昨天，甚至與幾個小時前他站立此處時，有了一絲極其微妙的差異。那些糾纏的藤蔓，原本向左蜿蜒的主枝干，此刻似乎……向右偏轉(zhuǎn)了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角度？還是他記錯了？

他站在那里，捏著那枚冰冷的紐扣，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，這日復(fù)一日的儀式，拍出的三聲清響，并非落入虛無。它們像是三枚投入深不見底的古井的石子，在某個他無法窺見的層面，激起了細微的、正在累積變化的漣漪。

他所維持的，究竟是何等的“平靜”？

那枚紐扣被陳見深放進書桌抽屜的深處，像埋藏一個不愿面對的罪證。但有些東西，一旦被察覺，便再難忽視。

儀式依舊進行。凌晨三點，走廊，西墻，三聲拍擊。動作已融入骨髓，精準(zhǔn)得如同鐘表機括。但每一次抬手，那面墻紙的圖案都像一道無聲的考題，拷問著他的記憶與理智。

他開始有意識地記憶。今日，那根最主要的墨綠色藤蔓，在從左數(shù)第七片鳶尾花上方約一指寬處，有一個微小的、形似魚鉤的彎折。次日凌晨，他站在相同的位置，月光的角度分毫不差，而那個“魚鉤”的彎折，似乎……平緩了些許？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，在漫長的間隔里，極其耐心地、一毫米一毫米地，將它熨帖開來。

不是錯覺。

他嘗試在儀式完成后，用指甲在墻紙與踢腳線交接的、極其隱蔽的角落，留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劃痕。第二個夜晚，劃痕依舊在，但墻紙上那叢原本緊挨著劃痕的、細密的蕨類葉片，其中一片的葉尖，方向微妙地偏離了劃痕的指向。

老宅在變。極其緩慢，如同地質(zhì)運動，但確實在變。這變化并非隨機，它帶著一種沉睡中的、無意識的蠕動，仿佛某個龐大的存在在均勻的呼吸間，牽動了表皮的紋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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