懷疑一旦生根,便如墻紙下的霉斑,在不見光處瘋狂滋長。那每日三次的拍手,從一種麻木的習慣,變成了刀刃上的行走。每一次抬手,陳見深都能感覺到掌心下無聲的期待,如同面對一個張開巨口、等待投喂的嬰孩,只是這嬰孩的軀體,是這整棟貪婪咀嚼著寂靜的老宅。
他開始觀察得更深,不僅僅是墻紙的紋路或家具的輪廓。他注意到,清晨灑入客廳的陽光,其投射在地板上的光斑邊緣,一日比一日更顯粘稠,仿佛光線也被這屋子的滯重所感染,流動得異常艱難??諝庵谢覊m的舞蹈,也變得遲滯而富有目的性,不再是無規(guī)則的布朗運動,而是繞著某些看不見的軸心,緩慢盤旋。
寂靜也有了重量和質(zhì)地。它不再是單純的“沒有聲音”,而是一種飽滿的、如同棉絮般堵塞耳膜的實體,在這實體內(nèi)部,偶爾會傳來極其細微的、來自房屋結(jié)構深處的蠕動聲,像是梁木在消化,又像是地基在吞咽。
他將那枚木質(zhì)紐扣用細線懸在走廊盡頭,正對那面西墻。第二天凌晨,他看見紐扣在絕對靜止的空氣中,以一種幾乎無法察覺的幅度,順時針微微旋轉(zhuǎn)了一個角度。它不是被風吹動,這屋子里沒有風。它是被某種彌漫在空間里的、無形的“流向”所帶動。
老宅不再是沉睡。它是在假寐,在每一次拍手的間隙,舒展它龐大而古老的身軀,調(diào)整它并不完全適合人類居住的形態(tài)。而儀式,就是讓它保持這種半夢半醒狀態(tài)的麻醉劑,或者,更準確地說,是維系它最低限度生命體征的營養(yǎng)劑。
恐懼催生出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。陳見深不再試圖向任何人訴說,他知道那只會加深“瘋子”的標簽。他將所有精力投入到對這“飼饜之禮”的觀察與記錄中,行為舉止反而顯得異常平靜,一種暴風雨來臨前,死水般的平靜。
他甚至開始嘗試與這房子“溝通”。不是通過語言,而是通過儀式本身。某一天,他故意將拍手的時間延遲了十秒。就在秒針跳過三點的瞬間,他清晰地感覺到腳下的地板輕微地、不耐煩地震顫了一下,如同熟睡者被蚊蚋驚擾時,肌肉的瞬間抽搐。墻壁深處傳來一聲低沉的、飽含不悅的悶響。他立刻拍手,三聲之后,那震顫與悶響才不甘地平息。
他在試探它的底線。像一個在猛獸籠邊徘徊的飼養(yǎng)員,用克扣食物的方式,衡量著對方的忍耐與兇性。
這種試探帶來了更直接的反饋。一天夜里,他被一陣細微的刮擦聲驚醒。聲音來自臥室門外。他起身,輕輕拉開一條門縫。走廊盡頭,月光下,他看見一只由陰影和塵埃凝聚成的、輪廓不斷變幻的“手”,正在那面西墻上,緩慢地、專注地描摹著墻紙上新生的紋路。那“手”感受到他的注視,瞬間潰散,重新化為無形的塵埃,落回地面。
陳見深輕輕關上門,背靠著冰冷的門板,緩緩坐倒在地。
它不僅僅是活的。
它擁有某種……意識。或許不是人類的理解,而是一種更古老、更本質(zhì)的,關于存在與形態(tài)的意志。
他現(xiàn)在無比確信,停止儀式,絕非釋放一個被囚禁的邪靈。而是中斷對一個古老存在(或許就是“家”這個概念本身扭曲而成的實體)的供養(yǎng)。中斷的后果,不是它“離開”,而是它徹底“醒來”,從一個被動接受喂食的、半夢半醒的狀態(tài),蘇醒為一個需要主動獵食的、擁有明確意志的恐怖存在。到那時,他所珍視(或者說,他曾珍視)的家人、乃至更廣闊的外部世界,是否會成為它醒來后的第一頓美餐?
這個念頭帶來的并非救世主般的使命感,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、令人窒息的孤獨與重壓。他不是守護者,他只是一個被命運選中、綁在炸藥包上的看守,一旦他停止那無意義的動作,引爆的將是他無法想象的災難。
他走到窗邊,看著窗外偶爾駛過的汽車燈光,那些屬于正常世界的、流動的光點,與他身處的這片凝固的、緩慢消化著時間的黑暗,形成了絕望的對比。
他抬起手,看著自己的掌心。就是這雙手,每日三次,維系著內(nèi)與外的恐怖平衡。
他還能堅持多久?
或者說,這棟越來越顯露出“食欲”的老宅,還會允許他,這個微不足道的“飼養(yǎng)員”,堅持多久?
下一次的拍手聲,似乎也在叩問著他自己正在逐漸被這房子同化、侵蝕的靈魂。
陳見深不再計算天數(shù)。時間在老宅里失去了線性,變成了一團粘稠而循環(huán)的漿糊。日出日落,只是窗外一塊亮度調(diào)節(jié)的幕布,與屋內(nèi)那永恒不變的、緩慢蠕動的寂靜再無關聯(lián)。他的存在,也日漸與這老宅的節(jié)奏同步,呼吸變得深長,動作變得遲緩,像在水中行走。
那本記錄異常的筆記本,早已被擱置。不是放棄了觀察,而是因為“異?!北旧恚殉闪巳粘5牡咨?。記錄它們,如同記錄呼吸,失去了意義。墻紙的藤蔓如今已蜿蜒出全新的、絕不重復的圖案,那些花朵綻放又凋零,速度肉眼可辨。樓梯的階數(shù),他曾在不同時辰反復默數(shù),結(jié)果從十三到十七,變幻不定,仿佛這房子內(nèi)部的空間正在緩慢地呼吸、擴張又收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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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讓他感到寒意的是自身的變化。
他的味覺首先變得遲鈍。食物入口,只剩下溫熱或冰冷的質(zhì)感,酸甜苦咸皆化作虛無。接著是觸覺,撫摸木質(zhì)家具與觸碰自己的皮膚,感覺近乎相同,都是一種隔著一層厚絨布的、模糊的反饋。鏡子里的自己,輪廓似乎也開始有些不穩(wěn),在某些光線下,邊緣會微微暈開,與身后老宅的陰影產(chǎn)生短暫的融合。
他不再需要鐘表。他的生物鐘,或者說,這棟老宅強加給他的生理節(jié)奏,已精準地指向凌晨三點。無需醒來,他會在那個時刻自動睜眼,身體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,走向走廊盡頭。拍手的動作也變得無比輕柔,近乎愛撫,那三聲聲響不再清脆,而是沉悶的、被墻壁急切吸收的叩擊。
他知道,他正在被“同化”。
老宅不再滿足于被喂食。它開始消化他。
某個下午——他推測是下午,因為窗外的光線是一種倦怠的昏黃色——他坐在客廳那把唯一的、從未移動過的扶手椅上,忽然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。眼前的景象扭曲、融化,墻壁上的紋路像活過來的血管般搏動。一股龐大的、不屬于他的記憶碎片洪流般沖進他的腦?!?/p>
一個穿著民國旗袍的女人,在同樣的位置低聲啜泣,手指絕望地摳抓著椅臂;一群穿著舊式軍裝的人影匆匆穿過走廊,留下潮濕的泥土和血腥的氣味;無數(shù)個模糊的身影,在不同的年代里,重復著同一個動作:凌晨三點,走廊盡頭,拍手三次……
這些記憶的碎片帶著陳年的灰塵味和冰冷的絕望,瞬間填滿他的意識。他猛地掙脫出來,大汗淋漓,劇烈喘息。扶手椅上,他剛才手掌按壓的位置,皮質(zhì)表面悄然浮現(xiàn)出一個新鮮的、與他掌紋完美契合的凹痕,仿佛這椅子已等待了數(shù)十年,只為烙印下他的印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