鐵門合攏的巨響,如同地獄的判決,在陳見深的耳膜上烙下永恒的印記。周伯最后那聲嘶啞的“走!”仿佛還帶著體溫,卻已被冰冷的金屬徹底吞噬。他被一股決絕的力量推入黑暗,脊背重重撞在冰冷、潮濕且布滿黏滑苔蘚的管道壁上,腐臭的氣味瞬間涌入鼻腔,激得他一陣干嘔。
疼痛讓他蜷縮起來,但更痛的是心臟,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,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對周伯下場的恐懼想象。門外,死寂。絕對的、吞噬一切的死寂。沒有掙扎,沒有質問,甚至連離開的腳步聲都沒有。張經(jīng)理和那些“互助員”,就像從未出現(xiàn)過一樣。這種處理方式,比暴力更令人膽寒。
他像一只被遺棄在墓穴深處的幼獸,在黑暗中劇烈地顫抖。手機成了他唯一的依憑,他幾乎是虔誠地將其掏出,仿佛那是最后的圣物。屏幕亮起,手電筒的光柱刺破濃稠的黑暗,卻顯得如此微弱,僅僅能照亮前方幾步之遙那向下傾斜的、布滿銹跡和不明粘液的管壁。光線下,可以看到管壁上偶爾爬過的、蒼白肥碩的潮蟲,它們對光線毫無反應,只是機械地移動著,如同這地下世界的微型居民。
這里的空氣沉重得如同液體,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費力氣。那股混合著鐵銹、陳年積水、腐爛有機物以及某種類似舊電路板燒焦后又混合了福爾馬林的氣味,頑固地附著在他的喉嚨深處,帶來一陣陣金屬的腥甜與反胃感。他不敢大聲呼吸,生怕驚動了什么。寂靜中,只有他自己心臟過載般的轟鳴,以及血液沖上頭頂?shù)乃凰宦暋?/p>
他必須前進。周伯用自己換來的機會,妹妹那張蒼白脆弱、卻即將踏入此地的臉……這些念頭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幾乎要癱軟的身體。他扶著冰冷滑膩的管壁,試圖站直,卻發(fā)現(xiàn)管道的高度只容他深深彎腰,像一個贖罪的朝圣者,以最卑微的姿態(tài),走向信仰的反面。
儀式開始了。他小心翼翼地邁出第一步,鞋底與濕滑地面摩擦發(fā)出“滋啦”聲。他立刻停下,依照周伯的教導,對著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,用一種帶著哭腔的、近乎祈禱的顫音低語:“我為我的不小心……制造了噪音,擾亂了此地的寧靜……深感歉意。”
奇妙的事情發(fā)生了。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,那股自踏入幸福里就如影隨形、仿佛被無數(shù)透明絲線纏繞捆綁的粘稠壓力,明顯松動了一絲。就像長期處于高分貝噪音環(huán)境中的人,突然獲得了幾秒鐘的絕對靜音,大腦為之一清,連呼吸都順暢了不少。然而,這種清醒帶來的并非是安慰,而是更深的屈辱。他,一個活生生的人,正在向一個冰冷、扭曲、無形的意志乞求思維的片刻自由。每一次“違規(guī)”與“道歉”,都像是在親手將自己的尊嚴一片片撕下,獻祭給這頭潛伏於地下的怪獸。
他就這樣,在黑暗的管道中踽踽獨行,如同一個進行著怪異苦修的僧侶。每一次故意的衣角摩擦,每一次稍重的落腳,都伴隨著一次真誠的懺悔。這個過程在不斷削弱他作為“人”的實感,他感覺自己正在變成一個符號,一個在“規(guī)則”與“豁免”之間搖擺的變量。
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。手機屏幕上的數(shù)字無情地跳動,但他早已失去了對時間的準確感知。管道仿佛沒有盡頭,只有永恒的向下傾斜。有時,他能聽到管道深處傳來極其微弱的、像是巨大機器運轉的低沉嗡鳴,又像是某種活物緩慢而沉重的呼吸。這聲音讓他毛骨悚然,卻又像燈塔一樣,指引著他前往那恐怖的源頭。
不知過了多久,也許是半小時,也許是一整個世紀,前方終于出現(xiàn)了異樣。不再是手機光芒反射的微弱光亮,而是一種自身發(fā)出的、冰冷的、藍白色的輝光,如同極地冰蓋下的幽暗海洋。
他關閉手電,將自己完全融入黑暗,向著光源匍匐前進,動作謹慎得像一個靠近獵物的捕食者,盡管他心知肚明,自己才是那個即將踏入陷阱的獵物。
管道的盡頭,豁然開朗。他爬出管道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站在一個巨大空間的邊緣。這是一個超乎想象的、非自然的巨大溶洞。穹頂高懸,望不到頂,上面布滿了自發(fā)光的、如同生物神經(jīng)網(wǎng)絡般復雜且不斷脈動的幽藍紋路,它們像活著的血管,將冰冷的光輸送到空間的每一個角落。光芒閃爍間,仿佛一個沉睡的、由邏輯和規(guī)則構成的古老神明正在夢囈。
而空間的中央,才是真正沖擊他認知的核心。
那是一個由無數(shù)發(fā)光文字構成的、緩慢旋轉的巨大漩渦。那些文字,他再熟悉不過——正是《鄰里守則》里那些冰冷刻板的條款。但它們此刻是“活”的!它們像億萬只發(fā)光的螢火蟲,又像是流淌的數(shù)據(jù)瀑布,不斷地碰撞、組合、分離。時而凝聚成完美無瑕的幾何晶體(正十二面體、絕對球體),時而又爆散成一片混沌的字符暴雨。漩渦的中心,是一個極致的、純粹由蒼白光芒構成的“白洞”,那里散發(fā)出一種冰冷、絕對、不容任何質疑的意志。它就是“秩序”本身的概念化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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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見深僅僅是注視著它,就感到自己的思維開始被拉扯、被梳理、被同化。那些關于穩(wěn)定、安全、永恒的誘惑,如同溫暖的潮水,溫柔地包裹上來,試圖淹沒他所有的焦慮、痛苦和不確定性。
“放棄抵抗吧,陳見深?!币粋€集合了張經(jīng)理、周伯、甚至他已故父親聲音的混合體,在他腦海深處直接響起,溫和而充滿說服力?!翱?,這才是歸宿。融入這永恒的秩序。你的設計將再無瓶頸,靈感如這規(guī)則般源源不絕且完美無瑕?!彼矍案‖F(xiàn)幻象:他坐在一間充滿未來感的設計室里,每一筆落下都引發(fā)贊譽,金錢與名譽觸手可及。
“你的妹妹,也將獲得真正的治愈。”幻象切換,妹妹在完美的陽光下奔跑,臉上是健康紅潤的光澤,眼神明亮,笑聲清脆,那個被抑郁癥折磨的蒼白影子消失無蹤?!斑@里沒有痛苦,沒有失落,沒有不可預測的混亂。只有和諧,只有……確定?!?/p>
這幻象太真實,太美好,幾乎要融化他最后的意志。他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變得輕盈,意識即將脫離這具充滿缺陷的皮囊,匯入那片冰冷的、永恒的光之海洋。
“不……!”他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,劇烈的疼痛和濃郁的血腥味像一道閃電劈開了甜美的幻霧。“那是假的!那不是微微!”他對著那規(guī)則的漩渦發(fā)出野獸般的嘶吼,將一口帶血的唾沫狠狠吐向光芒,又一次的違規(guī)和緊隨其后的“道歉”,勉強將自己從沉淪的邊緣拉了回來。
他劇烈地喘息著,大腦飛速運轉。硬抗是不可能的,它的力量層級遠超自己。必須智取!周伯說過,它依賴邏輯自洽。他回想起守則里那些看似嚴密,實則存在解釋空間的條款。
一個瘋狂的的念頭形成。他發(fā)出大聲的吶喊:“守則要求公共區(qū)域裝飾花卉需朝南擺放?!保ㄒ?guī)則A)和所有行為需以促進社區(qū)和諧為準?!保ㄗ罡邷蕜tB)。如果!我發(fā)自內心地認為,將花卉朝北擺放,能讓我感受到更深層次的、源自內心真實的寧靜與和諧,那么,機械遵循朝南的規(guī)定(規(guī)則A),是否恰恰違背了‘促進和諧’這一最高準則(規(guī)則B)?
這是他設計的邏輯炸彈,試圖利用規(guī)則內部矛盾使其自我瓦解的悖論!
剎那間,那原本流暢運轉的發(fā)光文字漩渦,猛地一滯!就像一臺超頻運轉的超級計算機突然遇到了無法解析的指令,整個空間的光脈動都紊亂了。組成幾何晶體的文字瞬間崩解,字符暴雨變得毫無規(guī)律,甚至出現(xiàn)了短暫的、意義不明的亂碼閃爍!一股巨大的、幾乎讓他暈厥的希望涌上心頭——成功了!它并非無懈可擊!
然而,這希望僅僅持續(xù)了不到三秒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