短暫的“清醒”如同劣質(zhì)的毒品,藥效過去后,遺留的只有更深的空洞與自我厭惡。陳見深感覺自己像一塊被逐漸榨干的海綿,每一次排版,每一次“選擇”,都在抽走他作為“人”的實質(zhì)。他對著鏡子,看到的是一張日益蒼白、眼神日益空洞的臉,那張臉上偶爾會閃過他在其他“笑臉人”鄰居臉上看到過的、那種非人的平靜,這讓他感到毛骨悚然。
平臺編輯與他的互動變得稍微“頻繁”起來,不再是單純的指令或警告,偶爾會帶著一種評估的意味,詢問他對某些稿件“敘事張力”或“邏輯自洽性”的“看法”。陳見深要么沉默,要么用最簡短的職業(yè)術(shù)語回應(yīng),他死死守著自己內(nèi)心最后一片搖搖欲墜的領(lǐng)地,拒絕在“審美”層面上與對方同流合污。但他知道,堤壩已經(jīng)出現(xiàn)了裂縫。
然后,終極的考驗到來了。
新稿件的亂碼規(guī)??涨褒嫶?,涉及的字符和符號如同海嘯般沖擊著他的感官。他勉強在其中辨識出【節(jié)日】、【廣場】、【人群】、【煙花】、【爆炸】、【恐慌】、【踩踏】等令人心驚肉跳的碎片。這一次,不再是單一的悲劇,而是一場即將發(fā)生在市中心新年慶典上的、規(guī)模浩大的群體性慘劇!
文檔生成的不是選擇題,而是一條清晰的、血紅色的前置指令:
【為確保敘事真實性與沉浸感,請排版員于事件發(fā)生前一日,將‘敘事信標’(附件)安置于廣場中央噴泉池東南側(cè)第三塊地磚下?!?/p>
附件是一個壓縮包,解壓后是一個3D打印文件的藍圖——一個造型扭曲、布滿詭異紋路的金屬短棒,正是所謂的“敘事信標”。
陳見深的血液瞬間冰冷。
他不再僅僅是命運的代筆人,也不再是二選一的審判者。他現(xiàn)在要被推上前臺,成為悲劇的直接參與者,親手去埋下引發(fā)(或至少是標記)災難的物體!
道德底線被赤裸裸地踐踏。他可以麻木地排版,可以被迫做出選擇,但讓他親自去現(xiàn)場,用雙手去促成數(shù)百人的死亡?這徹底越過了他所能承受的極限。
“不……”他對著屏幕嘶啞地低語,“這不可能……我做不到!”
仿佛聽到了他的拒絕,屏幕再次被熟悉的血紅色大字覆蓋:
【敘事邏輯鏈需閉環(huán)。執(zhí)行者的參與,是最高級敘事的基石。】
【拒絕執(zhí)行,視同核心違約。敘事將圍繞‘違約者’重構(gòu)。】
“圍繞違約者重構(gòu)……”陳見深喃喃重復著,一股比死亡更深的寒意籠罩了他。這意味著,如果他拒絕,這場發(fā)生在人群中的巨大悲劇,將轉(zhuǎn)而以他為核心展開?是他的母親會突然出現(xiàn)在廣場?還是他本人會成為那個引爆炸彈的瘋子,在眾目睽睽之下完成“表演”?
威脅不再是針對他個人,而是蔓延到了他唯一在乎的人,甚至將他本身異化為悲劇的主角。這套“敘事邏輯”冷酷、精確,堵死了他所有退縮的可能。
他陷入了一種瀕臨崩潰的狂亂。他在房間里像困獸一樣踱步,拳頭狠狠砸在墻壁上,留下淡淡的血痕。他瘋狂地搜索著關(guān)于新年慶典安保的信息,試圖找到阻止的方法,卻又絕望地意識到,在看不見的“敘事”力量面前,現(xiàn)實的安保措施如同紙糊的堡壘。
他再次嘗試用“變量”進行粗暴的干涉,試圖將“爆炸”修改為“故障”,將“踩踏”修改為“疏散”。但這一次,稿件的排異反應(yīng)前所未有的猛烈。在他敲下修改字符的瞬間,劇烈的頭痛如同斧劈,眼前一黑,差點暈厥過去。電腦屏幕上的亂碼瘋狂扭動,仿佛無數(shù)怨毒的眼睛在瞪視著他,一股冰冷的、帶著實質(zhì)重量的惡意從屏幕中彌漫出來,壓迫得他無法呼吸。
他失敗了。在涉及如此龐大“敘事能量”的事件面前,他那些小打小鬧的“變量”,如同螳臂當車。
絕望如同冰冷的淤泥,一點點淹沒了他。
他看著屏幕上那個“敘事信標”的藍圖,又看了看日歷上那個被圈出來的、如同末日審判般的日期。
要么,成為屠殺的幫兇,親手埋下禍根。
要么,自己或母親成為這場屠殺的核心祭品。
沒有第三條路。
至少,現(xiàn)在沒有。
在極致的情緒風暴過后,一種詭異的、死水般的平靜降臨了。陳見深停止了所有無意義的掙扎。他坐在電腦前,眼神里的恐懼、憤怒、掙扎……所有屬于“人”的情感色彩,都慢慢褪去,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、冰冷的虛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