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那日從忘川茶寮歸來,陳見深便似被抽走了脊梁骨里的鋼。
晨起照例要抿的明前龍井,入口竟?jié)缃老?。夫人替他系領帶時,他聞見她發(fā)間茉莉頭油的味道——過去十年這香氣總讓他想起徽州老宅的初夏,此刻卻混著殯儀館香燭的濁氣。
昨夜又夢魘了?夫人指尖掠過他青黑的眼底。
他盯著梳妝臺上那柄父親用過的牛角梳,突然看清梳齒間纏著的白發(fā)。二十年前棺木落土時,他分明記得自己把梳子折斷了扔進墳塋。
財政局走廊的大理石地面,今日映出的身影都帶著重影。張司長迎面走來,金牙在朝陽下閃了閃,他竟看見對方脖頸后浮著半張青黑面孔——像極了上月跳江的倉庫管理員。擦肩而過時,他聽見某種黏膩的水聲。
陳稽核?秘書捧著賬冊在身后輕喚,您方才對著空墻作揖。。。
他逃進稽核室反鎖了門。滿墻鐵皮柜像列隊棺槨,那本染過鱈魚湯的賬冊正在第三柜第二格發(fā)燙。指尖觸到密碼旋鈕時,突然摸到某種潮濕——竟是暗紅指印,聞著有鐵銹味。
茶癮便是在此刻發(fā)作的。
先是耳蝸深處傳來電報機似的嗡鳴,接著官場所有污言穢語化作實體:張司長的雪茄灰變成飛蛾撲向眼睫,王副局長的笑聲凝成蛛網(wǎng)纏住咽喉。他蜷在沙發(fā)里抽搐,看見童年那株白茶花從指縫里長出霉斑。
申時未至,他已沖進梧桐巷。
今日要‘彼岸清露’。他砸碎皮夾里所有銀元,雙倍濃度!
掌柜的正在碾茶,石臼里碧玉色粉末竟?jié)B出血絲。客官急什么。她指尖拈起些許粉末輕嗅,死亡最忌趕時辰。
這次茶湯呈鴉青色。入口時他聽見脊椎如冰裂的脆響,旋即墮入比上回更深沉的太古寂靜。沒有記憶,沒有幻象,唯有絕對零度般的安寧。仿佛變成博物館玻璃柜里的古尸,連時光都不敢沾染。
回歸的過程卻慘烈得多。
茶寮木門關合的剎那,人間喧囂如沸油潑面。黃包車鈴鐺變作刺蒺藜扎進耳膜,斜陽里飛舞的塵霾竟像骨灰。他扶著墻根嘔吐,瞥見積水倒影里自己左眼瞳孔——竟泛著死魚肚的白。
當夜他撬開辦公室保險柜。
賬冊紙張在指尖下發(fā)出哀鳴,那些他親手寫下的貪污數(shù)字突然扭動起來,變成吸飽血的水蛭。最驚心是翻到祁門紅茶采購單時,油墨里浮出父親浮腫的臉:深兒,這茶燙嘴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