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間失去了刻度。白日與黑夜,在陳見深的世界里,只剩下亮度的差異。清晨是一片均勻的、毫無生氣的灰白,如同蒙塵的玻璃;夜晚是一片密度更高的、停滯的深灰,如同凝固的水泥。聲音、味道、觸覺,所有曾經(jīng)錯位喧囂的感官洪流,都被那日復(fù)一日的、自我禁錮的寂靜所阻擋,最終沉淀為視覺里這片永恒的、毫無波瀾的灰。
他不再記錄。那本筆記本攤開在餐桌一角,紙頁邊緣微微卷起,落上了一層薄薄的、無味的灰色織物——那是他眼中灰塵的模樣。上面的符號和字跡,如今看來如同考古發(fā)現(xiàn)的、某個已消亡文明的怪異咒文,與他當(dāng)下的存在隔著一道無法跨越的深淵。
林晚的存在,也簡化成了一個移動的、輪廓稍深的灰色剪影。她依舊為他準(zhǔn)備食物,打掃房間,嘗試著與他說話。她的聲音,不再能喚起任何光暈或顏色,只是偶爾會引起那片灰白背景的極其微弱的、水紋般的擾動,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死水,泛開幾圈漣漪,然后迅速恢復(fù)原狀。
他進(jìn)食,因?yàn)樯眢w的本能還在。食物在口中的“景象”是單調(diào)的、糊狀的色塊,吞咽的動作,在視覺上表現(xiàn)為喉部一個微小的、灰色的起伏。他行走,從臥室到客廳,腳步落在木地板上,不再引發(fā)沙礫的“景象”,只是他灰色剪影在空間中的平移。
他大部分時間坐在窗邊的椅子上,望著窗外。外面的世界——行駛的車輛,行走的路人,搖曳的樹木——在他眼中,是一場龐大而無聲的、由不同明度灰色塊構(gòu)成的默劇。熱鬧是它們的,他什么也沒有。連曾經(jīng)那份因混亂而生的恐懼,也已被這無邊的寂靜徹底稀釋、中和。
林晚的旋律,早已消失。她臉上的表情,她眼底的情緒,都與他隔著一層厚厚的、名為“感官剝奪”的毛玻璃。他有時能感覺到她長久的注視,那目光落在他身上,有重量,卻無法傳遞溫度,像一片沉重的、冰冷的灰色羽毛,不斷堆積,幾乎要將他掩埋。
一天晚上,林晚沒有像往常一樣打開那盞會發(fā)出溫和橘黃色光暈(他曾如此記錄)的臺燈。她坐在他對面的沙發(fā)上,剪影在濃稠的深灰色背景里,一動不動。
很久,很久。
陳見深只是安靜地看著那片屬于她的、更深的灰色,仿佛在觀摩一幅褪色的舊照片。
然后,他看到她抬起手,用手背飛快地擦過臉頰。那個動作,在他一片死寂的視覺領(lǐng)域里,激起了一串極其細(xì)微的、幾乎無法察覺的亮白色波動,像夜空中一顆稍縱即逝的流星,短暫地劃破了凝固的灰色天幕。
他知道那是什么。那是眼淚。是曾經(jīng)會化作冰涼咸澀觸感的東西,如今,只剩這一點(diǎn)點(diǎn)視覺上的殘響。
他沒有動。那片亮白色的波動很快隱沒,她的剪影重新恢復(fù)成靜止的、更深的灰。
第二天清晨,他“聽”到一種不同于往常的寂靜。那是一種空洞的、帶有回響的寂靜。他灰色的視野告訴他,房子里屬于林晚的那個移動的剪影,消失了。她的拖鞋,她常坐的位置,她掛在門邊的大衣……所有與她相關(guān)的灰色輪廓,都停滯在一種無人狀態(tài)。
客廳的茶幾上,放著一杯水,下面壓著一張紙條。
紙條上的字跡,在他眼中是一排排安靜的、不會發(fā)出任何聲音的微小灰色刻痕。
他沒有去讀。他知道上面寫著什么。那些承諾、歉意、或是最終的道別,于他而言,都已失去意義。它們無法被“聆聽”,無法被“品嘗”,只是一些存在于視覺領(lǐng)域的、安靜的刻痕,與他內(nèi)心那片廣袤的灰色廢墟一樣,毫無生機(jī)。
他站起身,走到窗邊。陽光試圖穿透云層,在他眼中,只是讓那片均勻的灰白亮度稍微提升了一些。
他抬起手,輕輕放在玻璃上。冰冷的“苦澀”沒有傳來,只有一片光滑的、毫無信息的阻隔感。
他看著窗外那片龐大的、無聲的灰色默劇。所有的色彩,所有的聲音,所有的愛恨與離別,都被完美地過濾在外。世界終于變得……安全了。不再有錯位,不再有背叛,不再有無法理解的噪音,也不再有求而不得的希望。
他微微偏頭,用耳朵“看向”身后那片空寂的、只剩下家具輪廓的灰色房間。
那里,不再有代表林晚的旋律,不再有她帶來的鵝黃色光暈,也不再有她失望時沉重的余響。
那里,什么也沒有。
只有一片完美的、徹底的、被他用雙手親自捂出來的——
寂靜。
而這寂靜,成了他唯一能理解的、永恒的安魂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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