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2章 清醒的代價（第1頁）

貓眼之外，張經(jīng)理那只巨大而扭曲的眼睛，像一枚冰冷的印章，牢牢烙在陳見深的視網(wǎng)膜上。那句“您今天……似乎，不太快樂？”隔著門板，不像是詢問，更像是一句宣判。陳見深猛地向后跌坐，心臟在喉嚨口瘋狂跳動，幾乎要破體而出。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，防止任何一絲聲音泄露出去，仿佛一旦回應(yīng)，就會被門外的存在徹底吞噬。

門外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(xù)了足足一分鐘。然后，極其輕微的、皮鞋踩在地毯上的聲音，緩緩遠去。

陳見深癱在冰冷的地板上，像一條離水的魚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，冷汗已經(jīng)浸透了后背的衣衫。恐懼如同實體，纏繞著他的脖頸。他完了。他被注意到了?！安豢鞓贰痹谶@里，顯然是一種原罪。

那一夜，他幾乎未曾合眼。任何細微的聲響——墻壁內(nèi)水管的流動、窗外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——都能讓他驚坐而起。張經(jīng)理那張貼在貓眼上的臉，在他腦海中反復上演。

第二天，恐懼轉(zhuǎn)化為了某種更具體的東西。陳見深發(fā)現(xiàn)，自己的身體開始背叛意志。

他站在洗手臺前刷牙，手腕不由自主地以一種固定的、精確的節(jié)奏上下移動，刷了整整三分鐘，一秒不差。他走向門口，腳步落下的間距幾乎完全相等，仿佛地面有一條無形的刻度在引導他。更讓他毛骨悚然的是，當他下意識地看向玄關(guān)的鏡子時，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臉上竟然掛著一絲淺淡的、但輪廓清晰的、朝向“標準微笑”演變的表情。

“不……”他對著鏡子低吼，用手粗暴地揉搓臉頰，直到皮膚發(fā)紅，那抹僵硬的弧度才暫時消失。

他坐到電腦前，試圖用工作麻痹自己。但當他打開繪圖軟件，準備勾勒一個新方案時，他的手不受控制地畫出了一排排整齊的、不斷向內(nèi)旋轉(zhuǎn)的螺旋線，密密麻麻，布滿了整個畫布，透著一股令人頭暈?zāi)垦５囊?guī)整和壓抑。這是他內(nèi)心混亂與外部規(guī)則強行糅合的產(chǎn)物，一種認知污染的實體證明。

他猛地丟開數(shù)位筆，感到一陣反胃。這個地方不僅在改變?nèi)说男袨椋趶乃季S層面進行重塑。他必須做點什么，必須找到同類，否則他遲早會變成門外那些行走的空殼。

接下來的幾天，陳見深強迫自己走出房門，像一個蹩腳的偵探，在幸福里這片精致的沼澤中搜尋著不和諧的漣漪。他觀察每一個擦肩而過的居民，他們臉上是統(tǒng)一的微笑，步伐是統(tǒng)一的節(jié)奏，連在小區(qū)超市挑選商品時拿起放下的動作，都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同步性。

直到他注意到那個老人。

老人總是出現(xiàn)在社區(qū)最邊緣的角落，靠近那片據(jù)說通往地下管網(wǎng)的廢棄綠化帶。他穿著不合時宜的舊式中山裝，背微微佝僂。與其他居民不同，他的動作有些遲緩，甚至可以說是笨拙。陳見深幾次觀察到，老人在給幾盆半枯萎的花澆水時，總會“不小心”讓一些水灑出花盆邊緣，洇濕了旁邊規(guī)定必須保持干燥的地磚。而且，老人的臉上，沒有任何笑容。只有一種深切的疲憊，和一種仿佛洞悉一切的、沉靜的悲哀。

這是一個機會。也可能是一個陷阱。

陳見深猶豫了整整兩天。每次看到老人，他都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沖動，但張經(jīng)理和那些“互助員”的影子像冰冷的蛇纏繞在他的腳踝。最終，對真相的渴望壓倒了對未知的恐懼。

在一個午后，陽光被濃密的、過分整齊的樹冠切割得支離破碎，陳見深看到老人又蹲在那幾盆花前。他深吸一口氣，像個潛入敵營的士兵，沿著規(guī)定的地磚線，迂回地靠近。

“這花……不太好養(yǎng)吧？”陳見深開口，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沙啞。他沒有微笑，這是他小小的、試探性的反抗。

老人緩緩抬起頭，渾濁的眼睛看了他一眼，那眼神里沒有空洞，也沒有熱情，只有一種審視。他沒有回答關(guān)于花的問題，而是低聲說，聲音像干枯的樹葉摩擦：“新來的？還沒學會怎么笑？”

陳見深的心猛地一跳?！拔摇瓕W不會?！?/p>

老人沉默地看了他幾秒，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，直抵他恐懼的核心?！安皇菍W不會，”他低下頭，繼續(xù)擺弄著花盆里貧瘠的泥土，“是不想變成他們吧。”

這句話像一把鑰匙，瞬間打開了陳見深心中緊鎖的閘門。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。“他們……到底是什么？這個地方……”

“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?！崩先舜驍嗨凵窬璧貟哌^周圍，“叫我周伯吧。如果你想聊天，晚上八點，還是這里。記住，走規(guī)定路線來。”他頓了頓，意味深長地補充道，“有時候，看起來最安全的路，才最危險。”

晚上八點，幸福里被一種人造的、過于溫柔的燈光籠罩，安靜得能聽到昆蟲撞擊路燈罩子的細微噼啪聲。陳見深嚴格按照地磚顏色行走，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。他來到那片廢棄的綠化帶，周伯已經(jīng)等在那里，像一尊融于夜色的古老石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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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看到了，對吧？那些‘笑臉人’。”周伯沒有寒暄，直接切入主題，聲音壓得極低。

陳見深用力點頭，將鄰居送糕點、門口僵立一小時的事情簡要說了一遍。

周伯的臉上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，像是憐憫，又像是嘲諷。“‘分享’……那是同化的開始。如果你吃了，或者表現(xiàn)出任何接受的跡象，你的‘自我’就會被更快地抽走，成為維持這個系統(tǒng)運行的養(yǎng)料?！?/p>

“系統(tǒng)？什么系統(tǒng)？”

“這下面，”周伯用腳尖點了點地面，“有東西。我們叫它‘源規(guī)則’。可能是古老的玩意兒，也可能是……某種我們無法理解的科技造物。這本守則，”他指了指陳見深下意識攥在手里的冊子，“就是它意志的延伸。文字本身就有力量，你看得越懂，想得越深，就越容易被它捕獲，陷入邏輯漩渦，直到精神崩潰，被它趁虛而入?！?/p>

陳見深想起自己那些螺旋線的設(shè)計稿，一陣惡寒?！澳菑埥?jīng)理和‘互助員’呢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