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1章 遺忘之始（第1頁）

空氣里懸浮的灰塵，在從高窗斜射進來的稀薄光柱中緩慢翻滾，像一場永無止境的微型沙塵暴。陳見深站在“市南區(qū)古籍保護中心”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門前，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(fā)白，留下了清晰的汗?jié)n。簡歷上那些精心編排、近乎諂媚的謊言——諸如“對古籍修復(fù)與保存工作抱有近乎神圣的熱忱”——此刻像一群冰冷的蠕蟲，在他緊繃的胃里反復(fù)蠕動。他不需要熱忱，他需要的是社保，一個穩(wěn)定的、能夠支付他廉價租房與外賣的銀行流水，以及一個能讓他邊工作邊備考公務(wù)員的、不被任何人打擾的寂靜棺材。眼前這座仿佛從時間深處剝離出來的老舊建筑，看起來正合適，合適得……令人隱隱不安。

開門的老管理員，本身就是一件應(yīng)該被收容于此的古物。他挪動時，干燥的關(guān)節(jié)發(fā)出類似書頁被強行翻開的“嘎吱”聲。他的皮膚呈現(xiàn)出羊皮紙的色澤和質(zhì)地，布滿了深褐色的斑點與交織的細紋，眼窩深陷，仿佛兩個被歲月磨損、意義模糊的古老標點符號。他沒有自我介紹，甚至沒有一絲客套的表示，只是用一雙渾濁得幾乎看不到瞳孔的眼珠，上下下下地打量著陳見深，那目光并非審視一個活人，更像是在……確認一件即將入庫藏品的編號。

“跟我來?！崩先说穆曇舾蓾脟樔?，每一個字都像在摩擦著圖書館內(nèi)部過于濃郁、幾乎凝固的寂靜。

所謂的培訓(xùn)室，不過是一個被書架包圍的逼仄角落，只有一盞用黃銅燈鏈懸垂下來的臺燈，散發(fā)著勉強能照亮桌面的昏黃光暈，將兩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頂?shù)教旎ò宓臅鴫ι?。老人從抽屜里取出一張邊緣卷曲、泛著不均勻黃漬的紙，推到陳見深面前。紙上是用老式打字機敲出的漢字，油墨有些地方濃黑，有些地方則已黯淡——《工作手冊》。

“看。記住。一字不差?！彼D了頓，脖頸以一種極其僵硬的方式，緩緩轉(zhuǎn)向陳見深左側(cè)的空處，眼球在眼眶里遲鈍地移動著，停頓了足有兩秒，仿佛在閱讀空氣中無形的文字，才又補充道，“……它們，不喜歡錯誤?！?/p>

陳見深壓下心頭泛起的那絲混合著荒謬與不安的寒意，低頭看去。規(guī)則只有三條，簡單，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詭異：

1。定期巡查所有書庫，將借閱記錄空白超過二十年的書籍標記。

2。于每日下午四時四十四分，將標記書籍運送至地下室歸檔室，放入指定的金屬推車內(nèi)。

3。絕對不要閱讀任何已被標記的書籍。歸檔室的門必須在下午五點前關(guān)閉，絕對不要進入，也絕對不要以任何方式窺探門后的情況。

“為什么……必須是四點四十四？”陳見深忍不住問，他的理性思維本能地渴求一個合乎邏輯的解釋，哪怕只是一個敷衍的借口。

老人的嘴角極其輕微地牽動了一下，拉扯著周圍蛛網(wǎng)般的皺紋，形成一個絕對算不上微笑的、令人不適的褶皺?！皶r間……在這里，有不同的流速。那個時刻，是它們允許的時間。”

“它們？”陳見深追問，聲音不自覺地壓低。

老人沒有回答。他只是要求陳見深站起來，與他一同，用一種近乎吟誦經(jīng)文般的、缺乏起伏的語調(diào)，將這三條規(guī)則一字不差地重復(fù)了三遍。每一次復(fù)誦，老人的眼神都會不受控制地、快速而隱秘地掃視房間的各個陰影角落，書架與天花板的夾角，甚至是他自己的身后，仿佛在征求著一群隱形聽眾的同意，或者是在確認它們沒有因為這重復(fù)的叨擾而發(fā)怒。陳見深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，并非來自室溫，而是從尾椎骨悄然爬升，不是因為這行為本身的怪異，而是老人那深入骨髓的、對某種無形存在的敬畏與幾乎化為實質(zhì)的恐懼。

第一次獨自巡查，陳見深才真切感受到這座圖書館的規(guī)模是何等駭人。它不像一個建筑，更像一個由無數(shù)書籍構(gòu)成的、無限延伸的活體迷宮?？諝饽郎裰?，彌漫著舊紙、冷墨、細微霉斑以及某種……類似于古老棺木在沉寂數(shù)百年后初次開啟時逸散出的沉悶氣息。他推著那輛發(fā)出“吱呀”聲響的金屬推車，車輪在打過蠟的、幽暗反光的木地板上發(fā)出粘滯的噪音，仿佛碾過了什么看不見的、具有微弱吸附力的膠狀物。

然后，他聽到了。

不是幻覺。是極其細微、卻又無比清晰的、持續(xù)不斷的“沙沙”聲。它并非單一來源，時而像無數(shù)細小的蟲足在干燥的紙頁上集體爬行，時而又像是有誰在遠方視野不及的黑暗里，用指甲輕輕地、反復(fù)地、富有耐心地刮擦著硬質(zhì)書脊。他猛地回頭，手電光柱像一柄利劍刺破昏暗，卻只照亮了無盡延伸的、如同巨獸肋骨般排列的空蕩書架。聲音，在他轉(zhuǎn)身的瞬間，戛然而止。但他皮膚的每一個毛孔都能感覺到，某種東西，剛剛隱匿了起來，就潛伏在光與暗的交界處，沉默地注視著他。

下午四點四十四分，他推著第一批標記好的書籍，走向通往地下室的斜坡。越往下，空氣越是陰冷潮濕，燈光也越發(fā)黯淡。歸檔室的金屬門出現(xiàn)在眼前，它比想象中更加厚重，表面布滿冷凝的水珠，觸摸上去的寒意幾乎要粘掉他掌心的皮膚。門縫之下，是純粹的、仿佛能吸收并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暗。他依照規(guī)則，不敢怠慢，將書籍一本本放入門內(nèi)那輛冰冷、似乎從未被移動過的金屬推車，不敢多看封面上的文字，不敢停留哪怕多一秒。關(guān)門，用力推動那沉重的門閂，直到它徹底合攏，發(fā)出“咔噠”一聲沉悶而決絕的聲響。這聲音，讓他一直緊繃的神經(jīng)稍稍松弛了一絲。他完成了。至少，他以為自己完成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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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，就在他轉(zhuǎn)身，右腳剛剛踏上返回主層的第一級臺階時，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瞥見——就在剛剛關(guān)閉的、嚴絲合縫的歸檔室金屬門與潮濕墻角的夾縫里，安靜地躺著一本薄薄的小冊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