照片背面那“字逝”二字,如同淬了毒的冰針,深深扎進(jìn)陳見深的腦海,在那里化膿、潰爛。圖書館在他眼中已徹底剝?nèi)窝b——這不是什么工作區(qū)域,而是一個有呼吸、有脈搏、充滿惡意的活體囚籠。老周的存在和那張泛黃的照片,徹底碾碎了他用理性構(gòu)筑的最后一道防線。
他像躲避瘟疫一樣繞開地下室,連通往那里的斜坡都成了視線禁區(qū)。然而,那個被知曉的名字——阿晴——如同被鮮血激活的古老咒印,讓他與她的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。如今,他不再需要看見完整的藍(lán)色身影,只需瞥見書架間光線不自然的彎曲,或是嗅到空氣中驟然加重的濕意,就足以讓他渾身冰涼。他感到自己正在被這座圖書館同化,像一塊被遺忘浸透的海綿,每一次呼吸都吸入陳腐的文字碎屑,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與某種無形的韻律同步。一種源自本能的、近乎窒息的恐懼在他體內(nèi)尖叫——必須離開。
周一清晨,機(jī)會終于來臨。老周要去市里遞交月度報告,將有大半天不在。陳見深將寥寥無幾的私人物品塞進(jìn)背包,心臟在胸腔里狂跳。他計劃好了,只要踏出這扇門,就立刻更換所有聯(lián)系方式,永遠(yuǎn)離開這座城市,將這一切恐怖的記憶連同這座該死的建筑一起埋葬。
十點(diǎn)整,他目送老周佝僂的背影消失在街角,深吸一口仿佛也帶著霉味的空氣,轉(zhuǎn)身將手按在冰冷的橡木門把上,用力一推——
門,紋絲不動。
他愣住了,雙手同時抵在門上,用盡全身力氣,甚至側(cè)過身用肩膀狠狠撞去。那扇平日開合自如的木門,此刻卻沉重得像一座山巒,沒有絲毫晃動的跡象??只湃绫疂差^,他沖向側(cè)門,結(jié)果依舊。所有出口,包括緊急消防通道,都如同被無形之力焊死。更讓他通體冰涼的是,透過門玻璃,外面的街道、行人、車輛,都隔著一層流動扭曲的油污,模糊而不真實(shí),仿佛是另一個維度的幻影。
他被困住了。這座圖書館,像一個擁有自我意識的胃袋,拒絕了他的逃離。
絕望像濕冷的藤蔓勒緊他的喉嚨。他發(fā)瘋似的嘗試其他方法——手機(jī)屏幕上信號格空空如也;他想找硬物砸窗,卻發(fā)現(xiàn)看似普通的玻璃異常堅固,敲擊上去只發(fā)出沉悶的、吸收一切聲響的動靜,反震的力量讓他手腕發(fā)麻。巨大的無力感幾乎將他壓垮,他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墻壁滑坐在地,汗水浸濕了后背,心臟在絕望中瘋狂擂鼓。
在幾近崩潰的邊緣,他顫抖著再次翻出那份《工作手冊》,像溺水者尋找最后一根稻草。他的目光近乎癲狂地在字里行間掃視,指甲因用力而深深掐入掌心。就在他意識模糊之際,他感到指尖觸碰的紙張突然變得油膩而冰冷,仿佛剛剛被什么濕漉漉的東西舔舐過。他猛地縮回手,定睛看去,只見在手冊最末頁一個不起眼的角落,一行之前絕對不存在的、墨跡尚帶潮氣的文字,正緩緩浮現(xiàn)出來:
附錄:若遇者糾纏不休,可于歸檔室內(nèi),尋其源初之書殘頁,以自身之血,書其名諱,暫作封存。
注意:封存之舉,雖可暫安其魂,然此舉亦將加速汝與館藏之同步率。慎之!
同步率……陳見深喃喃念著這個充滿不祥意味的詞匯。警告如此清晰,但他已別無選擇。封存它,哪怕只是暫時的,他才能獲得喘息,才能找到真正的生路!
他在一批標(biāo)記書籍中,找到了一本氣息微弱、名為《無名之怨》的薄冊。這本書的封皮是一種令人不適的暗黃色,書頁邊緣有著被反復(fù)揉捏的褶皺,仿佛曾被無數(shù)焦躁的手指捏在手中。當(dāng)他拿起它時,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感便順著指尖蔓延上來,耳邊似乎響起極其細(xì)微的、如同蚊蚋般揮之不去的嗡嗡聲。
下午四點(diǎn)四十四分,他帶著這本書,再次走向地下室。推開那扇冰冷的金屬門時,門內(nèi)的黑暗仿佛活物般蠕動了一下,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。他咬破指尖,殷紅的血珠滲出,帶著生命的溫度,滴落在幾乎空白的殘頁上。他忍著痛,用力寫下了無名之怨四個字。
就在最后一筆落成的瞬間,他持書的左手手背傳來一陣灼痛,一個由他自身血珠構(gòu)成的、如同圖書館索引號般的扭曲符號一閃而逝。與此同時,一股清晰的抽離感從他大腦深處傳來,仿佛某段記憶被硬生生剜去。書中那令人煩躁的感隨之消失。然而,還沒等他喘口氣,一種深沉而黏稠的怨懟情緒,如同墨汁滴入清水,迅速在他的心緒中擴(kuò)散開來,讓他莫名地對周圍的一切感到憤怒與不滿。
而且雖然成功了,但代價立竿見影。當(dāng)他試圖回憶那被抽離的記憶時,驚恐地發(fā)現(xiàn)——他曾精心為母親挑選生日禮物,并為她過生日當(dāng)天的那段溫暖記憶,徹底化為一片冰冷的、絕對的空白。
而更詭異駭人的變化隨之而來。他抬起頭,視野瞬間分裂成無數(shù)個重疊抖動的影像,每一片都在追蹤著空氣中灰塵飄落的詭異軌跡,這種復(fù)眼般的視覺讓他頭暈?zāi)垦?,腸胃翻騰;遠(yuǎn)處,書頁因濕度變化而卷曲的細(xì)微聲響,在他聽來卻如同無數(shù)指甲在同時瘋狂刮擦他的耳膜,尖銳得讓他想要尖叫。這絕非力量的贈予,而是感官被強(qiáng)行扭曲后施加的酷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