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1章 建房（第1頁）

九十年代初的風(fēng)，吹到我們這沿海小村時，都帶著一股躁動而熱切的味道?！伴_發(fā)”、“經(jīng)濟(jì)”、“商品房”，這些陌生的詞匯像一顆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，在村民們的心頭漾開一圈圈混雜著期待與不安的漣漪。西山那片老墳地，就這么成了首當(dāng)其沖的目標(biāo)。

說它是老墳地，其實都有些抬舉了?；牟萋?，殘碑?dāng)囗?，大多是無主的孤墳，早已湮沒在瘋長的荊棘與時光里。村里開會，意見分成兩派。老人們吧嗒著旱煙，眉頭擰成疙瘩，說那是先人安息之地，動了怕是不祥。但以我爹，包工頭老王為首的幾個年輕力壯的，嗓門一個比一個高。

“都什么年代了！還講這些封建迷信！”

“城里都蓋樓了！咱們村就守著這幾座破墳窮下去？”

“位置多好？背山面海，蓋起樓來肯定好賣！”

我爹那時候正是意氣風(fēng)發(fā)，渾身是膽，不信鬼神，只信手腕和力氣。他拍著胸脯向村里保證，一定用最少的錢，最快的速度，把這幾棟樓立起來。

動土那天，沒選什么黃道吉日。幾臺租來的推土機(jī)和挖掘機(jī)，帶著鋼鐵巨獸的轟鳴，蠻橫地開了進(jìn)去。鋼鐵履帶碾過荒草，碾過那些微微隆起的土包。我站在人群里，看著那沉重的機(jī)械臂第一次砸向地面，揚起漫天塵土。不知是不是錯覺，我總覺得那引擎的咆哮聲里，夾雜著一些別的、細(xì)微的、像是泥土被強(qiáng)行撕裂時的嗚咽。

幾個老人遠(yuǎn)遠(yuǎn)站著，不住地?fù)u頭嘆氣，眼神里是深深的憂慮。

第一具不知屬于何人的白骨被挖出來時，現(xiàn)場短暫地騷動了一下。工人們圍著那具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的骨骸，有些不知所措。我爹撥開人群走過去，眉頭都沒皺一下，揮揮手：“找個壇子裝起來，先放工棚邊上，以后統(tǒng)一處理。”

他的鎮(zhèn)定，或者說，他的不在意，像一針強(qiáng)心劑，暫時壓下了人們心頭泛起的異樣感。工程，就在這種混合著雄心與某種微妙褻瀆感的氛圍中，開始了。

怪事，是從地基開挖后沒多久就開始的。

起初只是些零星的傳言，在工人們休息抽煙時，低聲交頭接耳。

“喂，老張，你昨晚……看到了沒？”

“看到啥？”

“就……那邊，還沒砌墻的樓框子里，好像有個人影晃了一下?！?/p>

“眼花了吧？晚上風(fēng)大，吹的塑料布吧？”

“不像……那影子，看著像是穿著……舊式的那種長衫?！?/p>

對話往往到此為止，伴隨著一陣沉默和幾聲強(qiáng)自鎮(zhèn)定的干笑。大家都選擇不去深究，只當(dāng)是勞累導(dǎo)致的錯覺。

但傳言并未止息，反而愈演愈烈。

負(fù)責(zé)看守工地材料的二狗，是個二十出頭的大小伙子，膽子素來不小?？捎幸粋€早晨，他頂著一對碩大的黑眼圈，臉色青白地找到我爹，說話時嘴唇都在哆嗦。

“王……王叔，我昨晚……我不干了！”

我爹正對著圖紙發(fā)愁，聞言沒好氣地瞪他一眼：“抽什么風(fēng)？工錢不想要了？”

二狗幾乎要哭出來：“不是，王叔，真邪門?。∽蛲砗蟀胍?，我起來撒尿，看見……看見三號樓那邊，有好幾個人影，在……在一樓那里走來走去……”

“放屁！”我爹喝道，“肯定是附近哪個村喝醉的酒鬼跑進(jìn)來了！”

“不是！”二狗急得跺腳，“他們……他們走路的姿勢不對！輕飄飄的，腳好像不沾地！而且……那么黑，他們沒打手電，也沒出聲！就……就那么來回走，好像在找什么東西！”

我爹罵罵咧咧，說二狗是睡糊涂了，把他轟走了。但那天，工地上彌漫著一種詭異的安靜，連平時最喧鬧的攪拌機(jī)聲音，似乎都低沉了許多。

真正讓我心里也開始發(fā)毛的，是另一個夜晚。我給我爹送晚飯，耽擱得晚了點，離開時已是月上中天。工地沒有路燈，只有臨時拉的電線桿上，掛著一盞昏黃的白熾燈，在夜風(fēng)里輕輕搖晃，投下?lián)u擺不定、光怪陸離的影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