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家的客廳里,掛著一幅畫。
一幅從我曾祖父那輩傳下來的油畫,據(jù)說是請當(dāng)年一位頗有名氣的西洋畫師所作,畫的是我們陳家祖宅的全貌。那宅子早在我父親年幼時就因一場蹊蹺的大火焚毀了,原址如今也成了繁華市區(qū)里一個不起眼的街心公園。這畫,便是它存在過的唯一證明。
畫是寫實風(fēng)格,筆觸細(xì)膩。暗沉色調(diào)的宅院坐落于畫面中央,青磚灰瓦,檐角飛翹,透著股暮氣沉沉的壓抑。宅前是荒蕪的庭院,幾棵枯死的樹木枝椏扭曲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,一條石板小徑蜿蜒沒及雜草深處。整幅畫籠罩在一種黃昏將至未至的曖昧光線下,說不出的沉悶與寂寥。
它就一直掛在那里,在我童年記憶的客廳墻壁上,像個沉默而蒼老的親戚,從不引人注目,卻也從未被取下。幾十年了,毫無變化。我甚至很少正眼瞧它,那陰郁的氛圍總讓我不太舒服。
變故始于一個多月前。
那是個周六的下午,我窩在沙發(fā)里看書,夕陽的余暉恰好斜射在對面的墻壁上。我無意中抬眼,目光掃過那幅畫,總覺得哪里有些異樣。
我放下書,走近了些。
是顏色。
畫中宅院的屋頂,那些原本黯淡無光的青灰色瓦片,似乎……鮮亮了些?像是被雨水剛剛沖刷過,泛著一種不合時宜的、嶄新的光澤。還有庭院里那幾棵枯樹,我依稀記得它們本是光禿禿的,死氣沉沉,可現(xiàn)在,虬結(jié)的枝頭竟隱隱透出些許極淡的綠意,雖然稀疏,但確實是存在的。
我皺了皺眉,以為自己記錯了,或者是光線角度的戲法。畢竟,誰會去刻意記一幅幾十年不變的畫作細(xì)節(jié)呢?我湊得更近,幾乎要貼上畫布。油彩的顆粒在眼前放大,那綠色并非錯覺,是確確實實點綴在枯枝上的。
心里掠過一絲微小的、難以言喻的不安。但我很快說服了自己——或許是年代久遠(yuǎn),油畫顏料產(chǎn)生了某種化學(xué)變化?又或者,是我自己最近太累,眼花了?
我沒太當(dāng)回事。
然而,接下來的幾天,我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會不自覺地多看那幅畫幾眼。
這一看,卻看出了更多不對勁。
瓦片的顏色一天比一天鮮亮,最初只是泛著光,后來竟?jié)u漸變成了那種新燒制出來的、潤澤的黛青色??輼渖系木G意也在蔓延,從若有若無的斑點,連成了稀疏的葉片,雖然還不夠茂盛,但任誰都能看出,那是正在恢復(fù)生機的樹木。
這太荒謬了。一幅靜止的畫,里面的景物卻在“生長”?還是在逆向生長——從破敗走向鼎盛?
更讓我脊背發(fā)涼的是,我注意到畫面的邊界。
這幅畫是用一個厚重的深色木質(zhì)畫框裝裱的,多年來,畫布上的內(nèi)容嚴(yán)格局限在框內(nèi)。可如今,畫框邊緣與墻壁相接的地方,出現(xiàn)了一些極其細(xì)微的、本不該存在的“溢出”。
靠近畫框底部的位置,墻壁原本米白色的乳膠漆表面,隱隱透出幾絲蜿蜒的、青灰色的脈絡(luò),像是爬山虎的藤蔓,又像是石頭的紋理。非常淡,不湊近仔細(xì)看根本發(fā)現(xiàn)不了。我伸手去摸,觸感依舊是平整的墻壁,并沒有任何凸起,那顏色像是從內(nèi)部滲透出來的。
一股寒意順著我的脊椎爬上來。
這畫,不對勁。
強烈的違和感讓我坐立難安。我嘗試著不去看它,但眼角的余光總是不由自主地瞟過去。它像一個悄無聲息的入侵者,盤踞在客廳里,進(jìn)行著某種我無法理解的嬗變。
我開始查找家里的老相冊,想找出祖宅當(dāng)年的照片對比??上?,關(guān)于那場大火之前的記錄少得可憐,僅存的幾張黑白照片也模糊不清,只能看出宅院的大致輪廓,無法判斷細(xì)節(jié)。
我又去詢問父親。電話里,父親的聲音帶著老年人特有的遲緩:“那畫?哦……是老宅子的畫。多少年沒動過了吧?怎么了?”
我猶豫了一下,沒敢說出實情,只含糊地說覺得畫有點舊了,要不要保養(yǎng)一下。
父親沉默了片刻,說:“那是祖?zhèn)鞯臇|西,別亂動。就讓它掛著吧?!?/p>
他的語氣里有一種不易察覺的回避,讓我心里的疑云更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