祂在門外,看著「我」看祂
我天生就能透過亡靈的眼睛觀察世界,每個慘死之魂都向我展示著它們扭曲死亡的瞬間視角。
多年來我忍受著顛倒、血紅、晃動的恐怖畫面,幫助那些困惑的亡魂解脫。
直到我為一位被殘忍虐殺的小女孩追查真兇,意外連接上了兇手的亡靈。
透過兇手的眼睛,我看到的竟是我自己臥室的門縫。
那雙眼睛正死死盯著床上熟睡的我,嘴角咧開一個無聲的微笑。
更讓我恐懼的是,我發(fā)現(xiàn)這個亡靈不是別人,正是三天前就已經(jīng)去世的自己。
水,永遠(yuǎn)是水。
粘稠的、陰冷的、帶著池塘底部腐爛水草和腥臭淤泥味道的視覺信息,蠻橫地?cái)D占了我的整個視界。光線在水波之上扭曲,折射成破碎搖晃的金斑,向下,則是無盡的幽綠,最后沉入不見五指的墨黑。有什么東西——水草?頭發(fā)?——不時拂過“眼前”,引起一陣窒息般的痙攣。這不是我的感覺,是王老太的。她淹死在這個小區(qū)景觀池已經(jīng)七天了,家屬哭天搶地,非要找到她遺落的一對金耳環(huán),說是傳家寶,老人生前最珍愛。
我閉著眼,坐在池邊的石凳上,手指深深掐進(jìn)掌心,用疼痛對抗著那幾乎要讓我肺葉炸開的溺亡感。我的“視野”在池底淤泥里逡巡,透過那片晃動不清的綠色,掠過沉底的落葉、易拉罐、一塊破抹布……找到了。
左邊那只,陷在靠近池壁的淤泥里,只露出一點(diǎn)點(diǎn)不自然的微光。右邊那只,卡在排水口的網(wǎng)格上。
我猛地睜開眼,劇烈地咳嗽起來,像是自己真的剛從水里被撈出來。陽光刺眼,現(xiàn)實(shí)世界的色彩和穩(wěn)定感緩緩回歸。我對著旁邊焦急等待的中年男人——王老太的兒子——指了指那兩個位置。
“排水口,還有那邊,靠墻的泥里?!?/p>
他愣了一下,隨即招呼旁邊拿著長桿網(wǎng)兜的人趕緊去打撈。一陣忙亂后,果然找到了那對小小的金耳環(huán)。男人千恩萬謝,把一個薄薄的信封塞給我。我沒推辭,接過來,指尖能感覺到里面鈔票的厚度。解決這種“小事”,收費(fèi)理所應(yīng)當(dāng)。我承受了他們無法想象的痛苦,幫他們完成了他們做不到的事,公平交易。
這就是我的“天賦”,或者說,詛咒。我能看見鬼魂,但不是通常意義上陰風(fēng)陣陣、半透明的形象。不,我是通過它們的眼睛看世界。每一個滯留不去的亡魂,都強(qiáng)制性地與我分享它們最后的視角,那視角永遠(yuǎn)定格在它們死亡的一刻,帶著獨(dú)特的、令人極度不適的扭曲:上吊者眼中倒懸的、因充血而嗡嗡作響的世界;跳樓者眼前不斷放大的、冰冷堅(jiān)硬的地面;被利器刺穿者視野邊緣那永不消退的、噴濺狀的暗紅……
回到家,那套老舊的一室一廳,是我唯一的避難所。墻壁上貼著特制的隔音材料,窗簾永遠(yuǎn)是拉上的,隔絕了外界過多的光線與聲響。這里需要絕對的穩(wěn)定,用來安撫我那長期被各種死亡視角蹂躪的神經(jīng)。我癱倒在沙發(fā)上,從口袋里摸出那個信封,看也沒看就扔在茶幾上。旁邊,放著幾瓶抗焦慮的藥物。
幫王老太找耳環(huán),算是比較輕松的了。至少,溺死的視角雖然難受,但相對“純粹”。我更怕那些橫死的、充滿怨恨與痛苦的靈。它們的視野里,往往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情緒色彩——狂暴的憤怒、冰冷的恐懼、徹骨的絕望。連接上它們,就像被強(qiáng)行按著頭,去品嘗一遍他們死亡的滋味。
幾天前,我處理過一個建筑工地意外死亡的工人。他從高處跌落,被鋼筋貫穿。透過他的眼睛,我看到的是急速翻轉(zhuǎn)的天空,雜亂的電線,然后是猛地一頓,視野劇震,緊接著,視野下方,那截銹紅色的、帶著冷冽油光的鋼筋突兀地出現(xiàn)在“畫面”中央,然后,一種難以言喻的、內(nèi)臟被刺穿的鈍痛和冰涼感會順著視覺神經(jīng)蔓延到我自己的身體里。那次之后,我吐了整整半天,腹部那種詭異的異物感持續(xù)了兩天才慢慢消退。
我靠在沙發(fā)上,揉著發(fā)脹的太陽穴。幫助亡魂,聽起來很高尚,但對我而言,更像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生存方式。我無法關(guān)閉這種“連接”,亡魂的視角會隨機(jī)地、強(qiáng)制性地切入我的大腦,除非我主動去“完成”它們的執(zhí)念,或者幫它們做點(diǎn)什么,否則那種扭曲的視野會像背景噪音一樣,持續(xù)不斷地干擾我的正常生活,直到把我逼瘋。主動去解決,反而能獲得短暫的安寧。
就在我準(zhǔn)備起身去吃點(diǎn)什么的時候,一種新的“連接”請求,突兀地出現(xiàn)了。
不是王老太那種水波的晃動,也不是建筑工人那種劇痛下的混亂。這是一種……極其陰冷的,帶著粘稠惡意的注視感。像有一條冰冷的蛇,順著我的脊椎緩緩爬上來。
我本能地想抗拒。這種“味道”不對。通常枉死者的視野,雖然痛苦、恐懼,甚至憤怒,但核心是一種“被動”的受害情緒。而這次,主動傳遞過來的,是一種尖銳的、充滿侵略性的陰寒。
但我沒得選。不回應(yīng),這種被窺視的感覺會一直縈繞不去,甚至可能引來更糟糕的東西。我深吸一口氣,放松了精神屏障,允許了連接的建立。
瞬間,熟悉的剝離感襲來。我的現(xiàn)實(shí)視野淡去,被另一個“視角”取代。
沒有上下顛倒,沒有水波晃動,也沒有邊緣的血色。
首先感受到的,是黑暗。一種沉滯的、近乎實(shí)質(zhì)的黑暗。只有正前方,有一條狹窄的、垂直的光帶。
是一條門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