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周消失了。
不是離開,不是死亡,是如同被這座圖書館徹底了一般。陳見深穿著那件散發(fā)著霉味與無盡寒冷的舊外套,感覺自己像個被強行塞進別人戲服的木偶。他坐在老周——不,現(xiàn)在是他——那張斑駁的木桌前,手指死死摳著桌面一道深刻的劃痕,仿佛那是他僅存的救命稻草。
沒有眼淚,沒有嘶吼,只有一種冰冷的實感沉甸甸地壓在他的每一寸靈魂上——他被遺棄了。被世界遺棄在這座活的墳?zāi)估铮焕现苓z棄在這無法理解的重擔(dān)之下。他不是看守,他是祭品,一個剛剛被推上祭壇、尚且溫?zé)岬募榔贰?/p>
他必須知道自己在守護什么,又在對抗什么。答案只可能在這座圖書館本身,在這片由遺忘構(gòu)成的深淵里。
白天,他像個幽靈般執(zhí)行著日常的流程。巡查時,他的目光不再躲閃,而是像探針一樣刺向每一個陰暗角落。他發(fā)現(xiàn),當自己放棄抵抗,刻意去“聆聽”這座建筑的“呼吸”時,那些異樣便清晰起來:歷史區(qū)彌漫著陳舊血跡干涸后的鐵銹味;詩歌區(qū)則偶爾會傳來空靈到令人心慌的回響。他能感覺到阿晴那冰冷濕漉的悲傷,如同永不愈合的傷口,持續(xù)滲著膿水;而《無名之怨》留下的那片黏稠焦灼的怨憤,則像一塊潰爛的瘡疤,讓他靠近時就煩躁得想撕扯自己的頭發(fā)。
夜晚,他變成了一只掘墓的老鼠,潛入圖書館深處那些被時光遺棄的角落。檔案室里堆滿了破損的書籍和泛黃的紙頁,灰塵厚重得能嗆死人,蛛網(wǎng)像裹尸布一樣掛在檔案架上。他跪在冰冷的、滿是污漬的地板上,用那雙已經(jīng)開始異化看東西時常有重疊的虛影的眼睛,在故紙堆里瘋狂翻找。他仿佛是在尋找希望,又像是在挖掘自己的墓碑。
過程是絕望的。許多記錄被無形的力量撕碎,或被污濁的粘液覆蓋。但他還是從碎片中拼湊出令人窒息的真相:
“概念”是依靠人類記憶與情感存在的幽靈,被遺忘,意味著在現(xiàn)實的酷刑中被放逐。
·這座圖書館,是這些瀕死幽靈的收容所,書籍是相對穩(wěn)定的“容器”。
·“字逝”,是容器徹底破裂、概念完全失控的前兆。當一個概念完成“字逝”,它將不再受圖書館規(guī)則束縛,會徹底融入現(xiàn)實,以其自身的“規(guī)則”污染、扭曲并最終吞噬周圍的一切,直至其本身的“故事”被耗盡,或在現(xiàn)實中造成無法挽回的畸變。
·“封存”,是以自身靈性與記憶為代價,強行修復(fù)容器的禁術(shù),代價是與這片墓園共生。
“同步……”陳見深看著這個詞,感到手背那早已消失的索引符號像烙印般灼熱。他獲得的異常感知——那復(fù)眼般的視覺和刮擦的聽覺——不是禮物,是枷鎖,是這座墓園給他打上的、無法磨滅的囚犯印記。
真正的轉(zhuǎn)折,發(fā)生在他一次精疲力竭的搜尋后。他無力地靠在一個書架上,一本名為《潰爛之夢》的書突然從架上滑落,在他腳邊自動攤開。書頁已完全空白,但一股濃烈的、如同傷口化膿的惡臭瞬間彌漫開來。緊接著,他看到書架旁的墻壁開始軟化、變色,浮現(xiàn)出類似壞疽的斑塊,并且像活物般微微搏動!陳見深連滾帶爬地逃開,耳邊似乎聽到無數(shù)細碎的、充滿痛苦與惡意的囈語。他意識到,這就是一個已完成“字逝”、徹底失控的概念正在侵蝕現(xiàn)實的景象!僅僅是靠近,就幾乎讓他理智崩潰。
他明白了。不封存的后果,不是簡單的鬼魂騷擾,而是現(xiàn)實的根基被逐個撬動、污染,直至這片區(qū)域,乃至更遠的地方,變成無法理解的、由瘋狂概念統(tǒng)治的噩夢之地。
緊接著,另一股信息流如同冰冷的錐子刺入他的腦?!鞘顷P(guān)于“概念關(guān)聯(lián)”的殘酷真相:概念之間,存在無形紐帶。湮滅其一,余者皆哀。竊取‘真實’以補‘虛無’,此乃悖逆……封存‘赤誠之心’,世間真情便蒙塵……
陳見深癱在塵埃里,徹底明白了自己的處境。他面對一個絕望的選擇:
1。不封存阿晴:等待《雨夜斷章》徹底“字逝”,阿晴完全失控,將這片區(qū)域乃至更遠之地,化為永恒的、只有冰冷雨夜和絕望等待的絕境。他自己將是第一個被吞噬者。
2。封存阿晴:付出未知的記憶與情感代價,加速自身的“非人化”,并可能永久削弱世間“執(zhí)著等待”這一概念的力量,成為一個間接的“謀殺者”。
沒有正確的選項,只有殘酷的取舍。
在幾乎要徹底崩潰的瞬間,他本能地死死握住了那枚母親留下的銀色頂針,頂針內(nèi)側(cè),還有一個母親不小心用針扎出的、幾乎看不見的凹痕。這是他與那個溫暖、正常、屬于“陳見深”的世界的,最后一道脆弱的連接。是他與溫暖人性最后的連接。
然而,阿晴的進逼已刻不容緩。圖書館內(nèi)的潮濕區(qū)域不斷擴大,他已經(jīng)開始在自己杯子的水中,看到不屬于自己的、模糊的倒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