確認了自己是絕對的孤例后,一種奇異的平靜取代了之前的焦躁與妄念。既然掙扎與尋找皆是徒勞,那么唯一能做的,就是有尊嚴地、清醒地走向那個已知的終點。我的任務(wù)從“對抗”變成了“記錄”與“告別”。那本牛皮紙筆記本,不再僅僅是觀察日志,它成了我的墓志銘,記錄著一座名為“陳見深”的文明,在時間流沙中湮滅的全過程。
首先消失的是我的事業(yè)。隨著時間倒流,項目一個個回溯到立項階段,甚至更早。我在公司里的職位頭銜,從核心項目的主管工程師,逐步“降級”為普通工程師、初級技術(shù)員。曾經(jīng)需要我拍板的技術(shù)方案,現(xiàn)在由別人主導(dǎo),我只能在角落里提出一些“看似”有前瞻性的建議,收獲一些禮貌而疏遠的點頭。最終,人事部找我談話,語氣委婉,內(nèi)容卻與我的記憶吻合——公司結(jié)構(gòu)調(diào)整,我這個“資歷尚淺”的員工,被列入了裁員名單。
離開公司那天,陽光很好。我抱著一個裝著我個人物品的紙箱,站在寫字樓下,回頭望了一眼。那里曾承載了我數(shù)年的奮斗、焦慮與成就,如今,它在我的時間線里,已淪為一段不斷倒退、終將消失的過往。我沒有太多傷感,只是覺得空曠。就像看著一幅描摹細致的畫,被水浸濕,色彩一點點暈開、褪去,最終只剩一張模糊的、蒼白的底紙。
接下來是社交圈。朋友們的人生軌跡也在倒帶。已婚的逐漸恢復(fù)單身,生子的退回到甜蜜的二人世界,事業(yè)有成的變回初出茅廬的職場新人。共同話題急劇減少。我無法參與他們關(guān)于“未來”規(guī)劃的熱烈討論,因為我知道那些規(guī)劃的結(jié)局,或成功,或失敗,或不了了之。我的沉默和偶爾流露出的、與年齡不符的滄桑感,讓我顯得格格不入。聚會邀請越來越少,通訊錄里的名字,漸漸沉寂。我像一個提前劇透的觀眾,被其他還在投入觀看的觀眾禮貌地請出了影院。
最艱難,也最漫長的告別,是與林雪薇。
我們的關(guān)系,在我“預(yù)知”能力帶來的短暫詭異親密感消退后,急轉(zhuǎn)直下。時間的倒流,無情地沖刷著我們共同建立的過去。我看著我們之間那些珍貴的、獨屬于兩人的記憶,像沙灘上的字跡,被潮水一層層抹去。
她不再記得我們蜜月時在異國他鄉(xiāng)迷路,相互攙扶著找到回酒店的路的那份驚險與浪漫。她不再記得我們?yōu)榱耸欠褚⒆拥谝淮渭ち覡幊澈?,在雨夜里沉默地擁抱,雨水打濕了彼此的肩頭。她不再記得我父親重病時,她在我身邊無聲而堅定的陪伴,握著我的手,傳遞著支撐的力量。
這些構(gòu)筑了我們愛情堡壘的磚石,正在一塊塊消失。取而代之的,是更早時期的記憶,那些帶著試探、羞澀、以及尚未經(jīng)歷風(fēng)雨考驗的、較為淺層的甜蜜。
她的眼神變了。曾經(jīng)那種歷經(jīng)歲月沉淀后的、融入了親情與默契的深沉愛意,逐漸被一種年輕人特有的、熾熱卻不夠穩(wěn)定的迷戀所取代。她開始因為我無法對“未來”做出她期待的承諾(那些承諾在我的時間線里早已實現(xiàn)或放棄)而感到不安。她開始覺得我“變了”,變得沉默,變得疏離,變得缺乏激情,像一個活在自己世界里的、疲憊的中年人。
我們爭吵,為了一些在我聽來無比瑣碎、早已解決過的問題。每一次爭吵,都像是在加速拆除我們之間僅剩的連接。我無力辯解,無法告訴她,我不是變了,我只是……記得太多,而能擁有的,太少。
終于,那一天到來了。時間倒流到了我們剛剛同居不久的時候。她坐在我對面,臉上帶著我久違了的、屬于那個年紀的倔強和困惑。
“見深,我覺得……我們需要冷靜一下。”她說,手指緊張地絞在一起,“我好像……不太認識現(xiàn)在的你了。我們之間,好像隔著一層什么東西?!?/p>
我看著她,心臟像是被緩慢地、鈍鈍地切割。我知道,接下來,她會搬回父母家住一段時間。然后,在一次長談后,我們會和平分手。在我的“原始”時間線里,那是一次短暫的波折,之后我們更加珍惜彼此,很快復(fù)合并走入了婚姻。
但這一次,我知道,沒有“之后”了。
我點了點頭,聲音平靜得自己都覺得陌生:“好。我尊重你的決定。”
她沒有等到預(yù)期的挽留或爭吵,愣了一下,眼神復(fù)雜地看了我一眼,起身開始收拾她的東西。那個過程,與我記憶中的畫面重疊,卻又帶著截然不同的意味。那時是暫時的停頓,此刻,是永恒的句點。
當她拖著行李箱站在門口,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這個曾承載我們無數(shù)夢想的小窩時,我看到的,是一個年輕的、對未來充滿不確定性的女孩,而不是我那個相伴多年、靈魂契合的妻子。
門,輕輕關(guān)上了。
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,和無處不在的、令人窒息的寂靜。我沒有開燈,在黑暗里坐了許久。這一次,連告別的權(quán)利,都被時間剝奪了。我只是一個觀眾,眼睜睜看著謝幕提前上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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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打開筆記本,就著窗外透進來的路燈光,緩慢地寫下:
“今日,與雪薇分離。于她,是感情道路的一次坎坷。于我,是失去錨點的開始。堡壘已空,唯有風(fēng)聲。”
字跡在昏暗中顯得有些扭曲,像垂死者最后的銘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