醫(yī)院純白色的墻壁,在陳見深眼中是一片無邊無際的、吸音的海綿,吞噬著所有顏色的波動,只留下沉悶的灰白。各種儀器連接在他身上,電極片的黏膩觸感在他的舌根泛起持久的、類似金屬的腥甜。
專家們的診斷會診,是一場在他耳中舉行的、雜亂無章的抽象畫展。那些權威的聲音,化作大塊大塊互相沖撞的色斑:沉穩(wěn)的男中音是厚重的鈷藍方塊,急促的女高音是飛濺的明黃色潑墨,它們交織、覆蓋,最終在他眼前的空氣中糊成一團無法辨認的、渾濁的深褐色,散發(fā)著類似舊紙堆的陳舊氣味。
“……所有生理指標均在正常范圍……”
“……功能性感知分離障礙……”
“……建議結合心理疏導與家庭支持……”
一塊塊顏色各異的牌子被舉起,又落下。沒有一塊能對應他正在經歷的、這場發(fā)生在神經末梢的雪崩。
林晚坐在他身邊,她的輪廓由一段緊繃的、幾乎沒有起伏的直線音符構成,像一根被拉到極致的弦。每一次專家發(fā)言,那根弦就細微地顫抖一下,發(fā)出幾不可聞的、干燥的摩擦聲。陳見深能“聽”出她那小心翼翼的、正在被一點點耗盡的希望。
最后一項檢查,是在一間隔音的暗室里,測試他對不同頻率聲音的“視覺反應”。技術人員播放一段低音提琴的錄音。
陳見深低聲說:“……一片正在擴散的墨跡,邊緣……有絨毛。”
技術人員交換了一個眼神,那眼神落在陳見深“眼”中,是兩小點迅速閃過又熄滅的、帶著懷疑意味的冷熒光。
他們又播放一段高頻鈴聲。
“……很多銀針,”他閉上眼,睫毛顫抖,“……亮得刺眼,扎在……一片深色的底子上?!?/p>
記錄紙上沙沙的書寫聲,在他嘗來是細沙不斷漏下的枯燥感。
檢查結束,主治醫(yī)師摘下眼鏡,揉了揉鼻梁,對林晚露出一個混合著疲憊與公式化安慰的表情:“陳太太,我們從醫(yī)學角度,確實沒有發(fā)現(xiàn)器質性病變。你先生的描述……非常具有文學性,但這更印證了我們的判斷。目前,家人的理解和陪伴是最好的良藥?!?/p>
“文學性”。這個詞像一枚燒紅的針,刺入陳見深的耳膜,在他的味蕾上燙出一個焦糊的破洞。他所有的痛苦,所有在崩解邊緣的掙扎,最終只被歸結為一句輕飄飄的、甚至帶有一絲隱晦諷刺的“文學性”。
林晚扶著他走出醫(yī)院。陽光很好,照在她臉上,那根緊繃的弦似乎稍微松弛了一些,甚至試圖奏出幾個微弱而勉強的、試圖安撫他的音階。
“見深,醫(yī)生說沒事……”她的聲音帶著那抹熟悉的、鵝黃色的光暈,試圖包裹住他。
他沒有回應。他的全部注意力,都被路邊一個水洼吸引。
雨水映照著天空和街景的倒影。在他眼中,那倒影不是靜止的,而是由無數(shù)細碎、嘈雜的噪音碎片拼湊而成——汽車的喇叭是跳躍的猩紅色塊,行人的話語是扭曲流動的油彩。一個扭曲的、由混亂交響樂構成的“林晚”倒影旁邊,是另一個同樣扭曲的、由低沉斷續(xù)的晦暗旋律構成的“他自己”。
他看著水洼中那個陌生的、破碎的倒影。
然后,他抬起腳,緩慢地,踩了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