臘月里的第一場雪,竟帶著尸骸的腥氣。
陳見深站在財政局拱窗邊,看雪片落在掌心。分明是冰涼的觸感,卻燙出個焦黑的洞——就像三日前那盞“望鄉(xiāng)臺”在他喉頭灼出的疤。
茶寮掌柜的當時用銀勺攪著陶甕,甕中茶湯濃得像淤血?!翱凸俳诊嫷脙戳恕!彼ㄆ鸢肷讓χ鵂T火照,湯里浮著細碎金箔,“這味‘望鄉(xiāng)臺’,要佐著至親淚咽的?!?/p>
他當真回了徽州老家。百年茶莊的匾額斜掛在蛛網(wǎng)里,母親正跪在祠堂往火盆添紙錢。當他看清牌位上竟刻著自己名字時,掌柜的嗓音在耳邊響起:“陽壽未盡就嘗死味的人,在陰間已是掛了號的?!?/p>
醒來時他在茶寮后院水井邊,懷里抱著塊殘破牌位,井水倒映的額角不知沾著誰的骨灰。
“陳稽核?”
秘書的呼喚將他拽回現(xiàn)實。年輕姑娘捧著會議紀要,睫毛上落著雪沫——多像妹妹夭折那年的楊花。
會議室里正在傳閱橋梁坍塌的調(diào)查報告。油墨印著的傷亡數(shù)字突然扭動起來,變成無數(shù)只手抓撓紙面。張司長慷慨陳詞時,他清楚看見對方西裝內(nèi)袋露出半截黃符,符紙正滲出墨黑的汁液。
“見深同志負責善后?!蓖醺本珠L把文件推過來,封面立刻浮起青紫色指痕,“畢竟當初是你簽的字?!?/p>
他在茶寮里泡了整夜。
掌柜的新得了包“三生石”,茶沫撒進沸水時綻開血色漣漪。這次他墮入更詭異的幻境:橋梁鋼筋變作糾纏的腸子,混凝土里嵌著遇難者的金牙。有個穿紅棉襖的小女孩在廢墟上唱童謠,轉(zhuǎn)身時沒有臉——正是他批條子征用的那片貧民窟里的孩子。
“現(xiàn)在退,還留個全尸?!睆埶鹃L次日把他堵在洗手間,金牙映出他扭曲的臉,“審計所那邊。。。”
他瘋狂地翻出所有賬本副本。當夜暴雨如注,他抱著油布包裹躥進茶寮后院。掌柜的正在焚毀霉變的茶餅,火光里突然輕笑:“客官可知,您飲的每口茶都在賬本上記著息?”
暴雨第七日,茶寮破天荒掛出“售罄”木牌。
陳見深在巷口啃著指甲,看雨水從青磚縫里淌出暗紅。身后傳來嬌笑聲——王副局長摟著戲子鉆進汽車,車窗搖下時飄出“彼岸清露”的冷香。他忽然明白,這滿城飲鴆止渴的,從來不止他一個。
戒斷反應比想象更慘烈。
稽核室的鐵柜開始滲出尸水,公文上的鋼筆字扭成咒符。某次述職會上,他突然對著吊燈背誦《往生咒》。最駭人的是那夜回家,見夫人正在繡并蒂蓮,絲線穿過綢緞的聲音,竟像絞刑繩摩擦木梁。
“我不能。。?!彼诓桢奸T檻前跪倒,指甲摳著門框潰爛的漆皮,“今日只要半盞。。?!?/p>
掌柜的遞來玄色茶盞:“這是‘鬼門關(guān)’,飲完便能見著真章?!?/p>
茶湯帶著鐵銹與檀香的悖謬滋味?;秀遍g他坐在審計所會客廳,看著自己的罪證被攤在陽光下發(fā)霉。張司長們戴著鐐銬游街,父親在云端撫掌而笑??僧斔焓钟|碰光明時,掌心穿過的是妹妹的墓碑。
清明晨霧里,他抱著最后兩本賬冊叩響茶寮。掌柜的正在擦拭一套朱泥茶具,茶盤刻著陌生的八字——竟是審計所所長生辰。
“今日飲‘輪回’。”她指向博古架頂層的琉璃罐,“飲過這盞,前塵舊債俱化云煙。”
他捧著那罐茶逃向江邊。渡輪汽笛聲里,他看見十二歲的自己站在老茶莊天井中,仰頭接住今春頭茬嫩芽。那時不知人生至味,原是這般清透微苦。
茶罐沉入江濤時,他突然大笑。原來忘川茶寮從來不是茶館,是當鋪——當?shù)羧碎g悲喜,換片刻虛妄的安寧。而掌柜的便是那最精明的朝奉,早算準每個賭徒終究會當?shù)糇詈笠患律馈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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