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瑪雅一時不理解博士的意思:“所以就這樣?你讓它吞食了一個無關(guān)人類的細胞組織。”
“我以為你會把他當作‘同胞’。”博士希望自己能學到W嘲諷技能的精髓,但他似乎天生不擅此道,最終出口的話語更偏向于冷靜的陳述,“顯然深海教徒對你們來說只是用之即棄的棋子,你們并沒有認真去了解他們是誰,為什么加入深海教會,又有怎樣的心愿?!?/p>
阿瑪雅對博士話語中隱含的譏諷毫不在意:“這不重要。個體的迷茫與掙扎終將平息,他們最終都會回歸大群的懷抱,在那無分彼此的意志中獲得永恒的安寧?!?/p>
“這很重要,”博士不緊不慢地說,“在我的家鄉(xiāng)——我是指前史文明,教會為了吸引人們?nèi)ヂ牪嫉溃3l(fā)放一點小小的獎勵,比如雞蛋。很多人為了領(lǐng)取雞蛋,愿意臨時地表達一下對他們的神的信服。”
博士描述的事情聽起來匪夷所思,但他似乎認為這很正常,“同樣,加入深海教會的人也不一定都是海嗣的狂信徒——他們也許只是為了教會提供的一點兒便利,也許只是不如此就活不下去了?!?/p>
何塞或許是深海教會成員,但他不是深海的信徒。在博士通過上一個輪回掌控了海嗣的“語言”后,他終于能夠翻譯出何塞通過難以捕捉規(guī)律地敲擊棺材,試圖向他們傳達的信息:“何塞·赫爾南?!?/p>
他反復重復的,只不過是自己的名字。他希望眾人用這個名字來稱呼他。但是大家都已經(jīng)把他當成了海嗣。沒有人在乎海嗣叫什么名字。
事實上,博士記得費明主教說過,他的名字其實是“何塞·赫爾南德斯”——他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完整了。
“哪怕是最卑微最渺小的生靈,也會想要活下去。世界上最古老、也最強烈的恐懼,是對死亡的恐懼。被所謂‘大群意志’同化,本質(zhì)上,就是死亡。我只是想讓你們認清這個?!辈┦坷淇岬氐?。
他并非沒有考慮過其他選擇。
他想過使用阿方索和加西亞的細胞組織——他們以人類驚人的意志力,與海嗣化的進程抗爭了整整六十年。
他甚至想過使用自己的細胞組織——但這樣做幾乎確定會直接引發(fā)“大靜謐”,且程度恐怕遠超六十年前的那次,后果難以估量。
最后博士終于想通,無論是阿方索和加西亞對人類身份的堅持,還是他心中對海嗣結(jié)局的近乎傲慢的論斷,都是太過形而上的東西。
這些都太過“人類”了,是建立在復雜社會結(jié)構(gòu)、倫理哲學和文明記憶之上的,對于主要依靠本能和集體意識行動的海嗣而言,這些概念過于晦澀。
唯有何塞·赫爾南德斯,他渾渾噩噩地加入深海教會,可能只是為了生存;他在被活埋三天的絕境中,依然憑著求生本能苦苦掙扎;最后,他在那具黑暗的棺材里,用盡最后的氣力,試圖記住并傳達的,僅僅是代表他個體存在的名字。
唯有他的掙扎,是純粹的、對生命的敬畏。唯有這種掙扎可以被所有的生靈理解。即使是海嗣,它們的基因同樣生發(fā)于前史文明的培養(yǎng)基,脫胎于這顆星球四十六億年的光陰。
這管細胞組織原本只是取樣用來繼續(xù)對海嗣化的研究,當時博士自己都沒有想到,它的使用場景竟然會是這樣的。
“在你們同化人類的路上,今天的事情其實遲早都會發(fā)生,”博士慢慢站起來,掏出指揮終端,為隨時可能發(fā)生的變故做準備,“我所做的,不過是利用了這個偶然,將這個過程……稍微提前了一點?!?/p>
何塞的細胞組織里并不蘊含多么偉大的智慧,因此吞食了這些細胞組織的屠諭者甚至沒有發(fā)生什么肉眼可見的變化。但阿瑪雅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(yù)感,仿佛大群和自己即將失去它。
她嘗試著向屠諭者走了一步。
就是這輕微的一步,卻引來了屠諭者激烈的反應(yīng)!它那龐大的、布滿粘液的身軀猛地向后一縮,數(shù)條觸手警惕地揚起,做出了防御甚至是……抗拒的姿態(tài)。
阿瑪雅的心猛地一沉,空靈的聲音第一次出現(xiàn)了明顯的波動,帶著難以置信:“……你,在害怕我?”
沒有人知道屠諭者在想什么。大群聽不到它的聲音了。
屠諭者忽然掉轉(zhuǎn)頭,躥出船艙,躥到外面的甲板上?!坝奕颂枴钡目p隙都是用海嗣的肢體黏合的,它本來可以直接切開艙室的墻壁鉆入這些縫隙,但它沒有,而是采取了類似人類的行動。
恰在此時,艾麗妮追趕著阿瑪雅的身影也回到了繪圖室門口,正好與奪門而出的屠諭者撞個正著。小鳥審判官想也沒想,銃口瞬間抬起,厲聲喝道:“雜碎!哪里跑!”
“放它走?!辈┦考皶r阻攔。
“為什么?”艾麗妮的質(zhì)問脫口而出,手指仍緊扣在扳機上。她的疑惑尚未得到解答,就看到那只古怪的海嗣咬死了一只恐魚,朝著甲板邊緣躥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