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斯圖提斐拉號”甲板上,小杰米坐在輪椅里面,仍舊蓋著那張破毛毯,正一瞬不瞬地遙望著遠方海平面上那驟然亮起的光源。
阿方索船長平日極少允許他來到危險的甲板。但在那場詭異的“靜謐”結束后,海嗣的活動似乎陷入了低谷,連船側溟痕的蔓延速度都在減緩,加西亞大副才提議讓他出來透透氣。
幸好他在此。幸好他看到了。
六十年來,“斯圖提斐拉號”接連不斷地呼叫“伊比利亞之眼”,但從未得到回應,反而從深海召喚出了前史文明的造物。
而今天,他們終于收到了來自祖國的、跨越了漫長時光的回應:“這里是伊比利亞之眼。你們的聲音,祖國聽到了。”
“所有東西都收好了?”加西亞的聲音在一旁響起,這句話他已在近日重復了無數(shù)次,以至于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了。
“都收好了?!毙〗苊纵p聲回答,蒼老的面容上浮現(xiàn)出復雜的情緒,“真奇怪,明明盼了這么多年,真到了這一刻,竟然不舍得?!?/p>
“呵,”阿方索嘲笑他,“不舍得‘海鮮’嗎?”
自從博士道歉并解釋了“海嗣制造”背后的原因,阿方索就常常拿這個當?shù)鬲z笑話講——他在這方面應該跟博士很有共同語言。
“不舍得你們。”小杰米無視了阿方索強硬的語氣,直白地說。
經博士、凱爾希從中斡旋,“斯圖提斐拉號”和審判庭發(fā)生了幾次非正式對話。
對話并不算特別和平——指阿方索對腐朽沒落的審判庭的無情鞭笞,和卡門對“斯圖提斐拉號”嚴重海嗣化、需要建立安全隔離區(qū)才能靠岸的就事論事。
還有阿方索對已經去工業(yè)化的伊比利亞建立一個“隔離區(qū)”需要多少年的質疑,以及卡門對阿方索和加西亞的海嗣化程度的問詢,和布雷奧甘的技術是否已經因船上科學家的逝去而失傳的疑問。
總之堪稱酣暢淋漓的血壓拉升比賽。
最后博士只好出來和稀泥:對于現(xiàn)在的“斯圖提斐拉號”,一旦靠岸,維持船只的“生物材料”(聽到這個詞的時候,阿方索和卡門都沉默了,大概是為博士的語言藝術感到震撼)失水,可能會導致船體結構快速坍塌,從而破壞布雷奧甘的技術細節(jié)。
考慮到“斯圖提斐拉號”本身,就是一份來自六十年前伊比利亞的技術遺產,以及阿方索和加西亞的身體狀況,很難不在人群中引起恐慌,博士提議,由羅德島幫助,將“斯圖提斐拉號”先改造成海上移動實驗室,包括但不限于搭建制造站、信號站和生化實驗室,長期進行海嗣相關研究。
等到博士從阿戈爾帶回海嗣資料(阿方索聽說博士應阿戈爾的邀請要前往深海后,嘲諷博士對自己能夠歸來的猜測過于樂觀,但被博士無視),更多的研究將得以開展,而考慮到羅德島不會長期留在海上,伊比利亞將需要一座海上實驗室。
“無論你們,還是何塞·赫爾南德斯,都是頑強抵抗海嗣化的例子(事實上還有深海獵人們,但深海獵人計劃是阿戈爾的秘密,因此博士沒有提及),這說明抑制海嗣組織對基因的強制改造并非沒有可能……”博士正要畫一張“等到抑制乃至逆轉海嗣化的研究取得成效,你們就能治愈上岸、回歸社會”的大餅,就被阿方索的一句話給噎死了:
“很好?!箞D提斐拉號’永不靠岸?!卑⒎剿髯龀隽俗詈蟮臎Q定。
博士:……
但他沒有再開口勸說。他感覺到了阿方索的決心,也明白他做出這一決定的原因——對他來說,“斯圖提斐拉號”是黃金時代伊比利亞最后的國土。
因為愚人號做出了永不靠岸的抉擇,小杰米若要回歸,就必須離開這艘承載了他大半生記憶的船。
“也許你還會回來的,”加西亞試圖用言語安慰這位置身于時代夾縫中的老人,“等改造完成,伊比利亞會派科學家和工程師上船學習布雷奧甘的技術,到時候你也可以一起回來?!?/p>
但三人都心知肚明這只是安慰。小杰米太老了,時光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跡已無法抹去。下一次回來的,一定是一批年輕的面孔。
在流明的攙扶下乘上“黑燈號”,小杰米最后看了一眼他在此度過半生、本以為自己也必然在此死去的那艘船,阿方索和加西亞已經變成了兩個黑點。
他沒有告訴他們,其實自己對陸地感到恐懼。他對陸地的恐懼,正如陸地上的人對深海的恐懼。雖然他沒有受到海嗣的感染,但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心理上的阿戈爾。
但他的腦海中,還承載著無數(shù)先輩托付的、關乎文明延續(xù)的寶貴知識。他必須上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