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報紙上的火光
蘇晴的報道登在市報頭版那天,秋陽難得地暖和,透過塑料大棚的薄膜,在菜苗上灑下斑駁的光斑。林辰正拿著灑水壺給菜苗澆水,壺嘴流出的水細細密密,澆在剛冒頭的生菜上,葉片上立刻滾起晶瑩的水珠。趙磊像陣風似的沖進棚子,手里揮舞著卷成筒的報紙,塑料布被他撞得嘩嘩作響,驚飛了棚角棲息的麻雀:“鎮(zhèn)長!登了!咱們的事登報了!”
林辰放下水壺,手在褲腿上擦了擦,接過報紙。頭版的標題用粗黑的宋體字印著,觸目驚心——《推土機碾過麥田:誰在踐踏農(nóng)民的土地?》。他深吸一口氣,逐字逐句地讀下去。文章里沒提他的名字,卻像剝洋蔥似的,一層層揭開了那天的真相:周福貴如何護地、如何被打,推土機怎樣碾過未成熟的麥田,施工隊的囂張態(tài)度……字里行間浸著泥土的腥氣和農(nóng)民的血淚。
附在文章旁的照片正是他那天用諾基亞拍的:推土機龐大的陰影下,周福貴蜷縮的背影像片干枯的落葉;帶血的泥土在陽光下泛著暗沉的光;被碾爛的麥苗混著泥漿,綠得讓人心疼。最狠的是最后一段,記者用看似平淡的筆調寫道:“據(jù)知情人士透露,該項目的主要股東之一,為本地某領導的親屬”——雖然沒點名,卻像根淬了毒的針,精準地扎在鏡州市官場的肉上。
報紙很快在村里傳開了,村民們互相傳閱,紙邊被翻得卷了毛,油墨都蹭到了手指上。周福貴的老伴捧著報紙,用袖口一遍遍擦著照片上周亮淌血的嘴角,哭得直抽噎:“這下好了……總算有人知道咱的苦了……林鎮(zhèn)長,您真是我們家的救命恩人啊……”她要給林辰磕頭,被林辰趕緊扶住,老人的手還在抖,指甲縫里還嵌著那天的泥。
林辰卻高興不起來。他捏著報紙的一角,指尖能感覺到紙頁的單薄。這篇報道像往滾燙的油鍋里潑了瓢冷水,“滋啦”一聲炸開的,絕不會是平靜——接下來的麻煩,只會比之前更洶涌。
果然,當天下午三點,張濤的電話就打到了大棚:“林辰,你來我辦公室一趟。”語氣里的冰冷,隔著聽筒都能凍傷人。
林辰走進鎮(zhèn)長辦公室時,張濤正背對著門口站在窗前,手里捏著那份市報,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發(fā)白。陽光照在他的背上,卻沒帶來一點暖意。聽到腳步聲,他猛地轉過身,臉陰得能滴出水,把報紙往桌上一拍,發(fā)出“啪”的巨響,桌上的搪瓷杯都震得跳了跳:“林辰!你行啊!背著鎮(zhèn)里搞小動作,還敢捅到報社去!你是不是覺得青溪鎮(zhèn)的臉還沒丟盡,非要讓全市人民都知道咱們這兒出了‘刁民’和‘內鬼’?”
“我只是讓記者反映事實?!绷殖秸驹谧狼?,目光平靜地看著他,窗外的梧桐樹被風吹得搖晃,葉子嘩嘩作響,像在替他辯解,“老百姓的地被強占了,人被打傷了,這些都是事實。難道不該有人管嗎?難道就該讓他們白白受欺負?”
“管?誰讓你管的?”張濤猛地站起來,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,像指甲刮過玻璃,“王縣長剛才打電話來,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!說我們鎮(zhèn)里出了‘內鬼’,故意給縣里抹黑,影響招商引資的大局!你說,這內鬼是不是你?”他往前逼近一步,唾沫星子都快濺到林辰臉上,“我早就警告過你,別跟化工廠過不去,你偏不聽!現(xiàn)在好了,捅出這么大簍子,你擔得起責任嗎?”
“我不是內鬼,我是青溪鎮(zhèn)的副鎮(zhèn)長?!绷殖酵χ奔贡?,聲音不大,卻字字清晰,“保護老百姓的合法權益,是我的職責,也是鎮(zhèn)政府的職責。如果連自己的百姓都護不住,這官帽戴得再穩(wěn),又有什么意義?”
“職責?”張濤冷笑一聲,那笑聲里滿是嘲諷,“你的職責是好好搞你的扶貧合作社,不是到處惹事生非!從今天起,你的下鄉(xiāng)補貼停發(fā),所有出差審批都得經(jīng)我簽字才能生效!我看你還怎么折騰,怎么跑東跑西給我惹麻煩!”他指著門口,“沒事就趕緊走,別在我眼前礙眼!”
林辰攥緊了拳頭,指甲深深嵌進掌心。下鄉(xiāng)補貼每月三百塊,對他來說不算多,但這是明擺著的刁難,是想掐斷他下鄉(xiāng)的腿。更讓他難受的是,張濤的話像根刺,狠狠扎在“扶貧”這兩個字上——他的合作社剛有起色,村民們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,要是被這樣處處掣肘,怕是很快就要滅了。
走出辦公室時,他在走廊里撞見了財政所的會計。會計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,平時總愛嘮叨菜價,此刻卻神色緊張,往左右看了看,確定沒人后,飛快地塞給他一張紙條:“林鎮(zhèn)長,張鎮(zhèn)長讓我查你的賬,從你剛來青溪鎮(zhèn)那天查起,連買支筆、打個電話的錢都要核對,說是要‘核實支出合規(guī)性’。”說完,她匆匆走開,高跟鞋踩在地上的聲音都透著慌亂。
林辰的心沉了沉,像被扔進了冰水里。他知道自己的賬目沒問題——每一分錢都花在明處,合作社的支出更是記了三本賬,由三個村民代表輪流保管,筆筆清楚。但他更清楚,欲加之罪何患無辭,他們要是想找茬,就算賬本干凈得像白紙,也能給你潑上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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果然,三天后,縣審計局的人來了。四個穿著深色西裝的男人,帶著厚厚的賬本和計算器,在鎮(zhèn)政府的小會議室里扎了營。他們查了兩天兩夜,把林辰簽字報銷的每一張發(fā)票都攤在桌上,連他為合作社買種子的收據(jù)都反復核對,甚至打電話去縣城的農(nóng)資店,問老板“是不是真的賣給青溪鎮(zhèn)一個姓林的鎮(zhèn)長這么多種子”“價格是不是比市價高”。
林辰?jīng)]去打擾,只是每天照常去大棚。村民們聽說了這事,都替他捏把汗。周福貴拄著拐杖,帶著六個老人找到審計局的人,往桌上拍了袋新收的綠豆,豆子滾得滿地都是:“林鎮(zhèn)長用自己的錢給我們買種子、搭大棚,一分錢都沒多拿過!你們要是敢冤枉他,我們就去市委門口跪著,讓全市人民評評理!”老人們的聲音雖然沙啞,卻帶著股豁出去的決絕。
審計局的人沒接綠豆,臉色卻有些不自然。查完賬那天,帶頭的人找到林辰,遞給他一份審計報告,語氣有些復雜:“林鎮(zhèn)長,賬目很清楚,沒什么問題,經(jīng)得起查?!彼D了頓,又壓低聲音說,“王縣長那邊……最近盯得緊,你還是小心點。”
林辰接過報告,心里五味雜陳。白紙黑字寫著“無違規(guī)違紀行為”,卻像在嘲笑他的天真——在這盤錯綜復雜的棋局里,規(guī)矩從來都不是給想做事的人定的。張濤在樓道里遇見他,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,連眼皮都沒抬,轉身就走,那態(tài)度比之前的冷嘲熱諷更傷人。鎮(zhèn)政府的空氣比初冬的寒風還冷,連掃地的阿姨見了他,都繞著道走,像是怕沾染上什么麻煩。
夜里,宿舍的電話響了,是蘇晴打來的。女人的聲音帶著歉意:“林鎮(zhèn)長,對不起,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?我沒想到報道出來后,他們會這么針對你?!?/p>
“不關你的事?!绷殖阶诖扒?,看著外面的月光灑在空無一人的院子里,像鋪了層霜,“謝謝你,讓更多人知道了真相。這就夠了。”
“我還會繼續(xù)跟進的?!碧K晴的聲音很堅定,像塊磐石,“這種事,不能就這么算了。我已經(jīng)聯(lián)系了省報的同事,準備深入調查?!?/p>
掛了電話,林辰翻開那份審計報告,紙頁在指尖沙沙作響?!盁o違規(guī)違紀”五個字刺得他眼睛疼,卻驅不散心里的沉重。他摸出手機,屏幕上還存著那天拍的照片,周福貴趴在地上的樣子,像枚烙印,深深刻在他眼里。
他忽然想起大學時導師說的話:“改革就像在泥地里走路,既要小心別摔了跟頭,又不能怕弄臟了鞋?!蹦菚r他以為,只要腳踏實地,總能走出泥沼?,F(xiàn)在他才明白,這泥地里不僅有坑,還有人故意往你鞋上潑臟水,甚至想把你拽進泥潭,讓你再也爬不起來。
但他看著窗外的月光,忽然笑了。臟水潑得再兇,也洗不掉鞋子原本的顏色;泥潭再深,只要心里有光,總能找到落腳的石頭。他把審計報告放進抽屜,和那份聯(lián)名信、那塊灰黑色的土樣放在一起。明天,他還要去大棚看看,那些菜苗,該施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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