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城區(qū)的晨霧還沒散盡,林辰踩著青石板路往巷尾走,皮鞋底沾了層薄薄的露水。復(fù)職第一天,他特意穿了件洗得發(fā)白的舊夾克——那是他剛參加工作時穿的,袖口磨出了毛邊,卻比筆挺的西裝更能讓人放下戒心。手里的牛皮紙袋里裝著新擬的補(bǔ)償方案,邊角被他反復(fù)摩挲得有些發(fā)皺。
巷尾的陳大爺正坐在門檻上抽旱煙,煙桿上的銅鍋被歲月磨得锃亮。看到林辰的身影,他“嚯”地站起身,拐杖重重杵在地上,擋住了去路?!傲挚崎L,不是俺要攔你,”老人的眉頭擰成個疙瘩,煙袋鍋在鞋底磕了磕,“上周三半夜,有人往俺家后窗扔石頭,還留了張紙條,說是你讓來的,叫俺趕緊簽字搬出去。”
他身后的幾戶居民紛紛圍上來,七嘴八舌的聲音裹著霧氣飄過來:“俺們也聽說了,你前陣子被停職,就是因為幫周強(qiáng)說話,被紀(jì)委查了才放出來的!”“那三十套安置房,會不會又被他們換了鎖芯偷偷賣了?上次三樓那套,明明寫著分給老張,結(jié)果鑰匙被個陌生人領(lǐng)走了!”“要不……俺們還是直接找省紀(jì)委吧?聽說上次就是他們下來,才把周強(qiáng)那幫人按住的?!?/p>
林辰的心像被霧水浸過,沉甸甸的。他知道這是周強(qiáng)的手段——明著不敢再搞強(qiáng)拆,就用這種陰損招數(shù)造謠,把他和居民之間的信任徹底攪碎。他把牛皮紙袋舉起來,聲音盡量放平穩(wěn):“陳大爺,各位街坊,這里是督查室剛發(fā)的調(diào)查通報,周強(qiáng)已經(jīng)被暫停開發(fā)商資格,他的工程隊也換成了市里的建筑集團(tuán),昨天已經(jīng)進(jìn)場了?!?/p>
“通報?”陳大爺往地上啐了口煙渣,“上回你也拿著蓋紅章的文件,說保證不會強(qiáng)拆,結(jié)果呢?王寡婦家的門頭房,半夜被推土機(jī)推了半邊!”老人的聲音突然拔高,眼里的紅血絲在晨光里格外顯眼,“俺們不是不信政府,是被糊弄怕了!”
人群里的議論聲更大了。有人指著林辰的夾克:“你穿得再舊有啥用?周志國是副市長,你敢真跟他對著干?”有人嘆著氣轉(zhuǎn)身:“算了,跟他說也白說,還是想想怎么保住自家房子吧?!?/p>
林辰看著大家警惕的眼神,突然做了個決定。他把補(bǔ)償方案往墻上一貼,轉(zhuǎn)身走到巷口那間空置的雜貨店:“這屋子是空的吧?從今天起,我搬來住,就在陳大爺家隔壁。大家有任何問題,半夜三點敲我門都行;什么時候你們信我了,我再搬走?!?/p>
雜貨店的卷閘門銹得厲害,林辰費(fèi)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開,一股霉味撲面而來。里面只有一張缺了腿的木桌,用半塊磚頭墊著;兩張長凳東倒西歪,凳面布滿蟲蛀的小孔;墻角結(jié)著厚厚的蜘蛛網(wǎng),墻角的老鼠洞還留著新鮮的爪印。
“林科長,這咋住人?”跟過來的王老漢皺起眉頭,“晚上耗子能把你抬走!”
林辰笑了笑,從包里掏出卷尺:“沒事,簡單收拾下就行?!彼苛肆繅?,轉(zhuǎn)身去五金店買了張折疊床,又扯了塊塑料布當(dāng)窗簾。路過菜市場時,順便買了桶白漆和一把刷子——他打算把墻面刷一遍,至少看著干凈些。
等他把床鋪好,墻面刷得半干時,天已經(jīng)黑了。屋里沒水沒電,他就著手機(jī)電筒的光,把補(bǔ)償方案用圖釘按在墻上,挨家挨戶敲門:“張嬸,李叔,來我這兒坐坐?方案上有啥不合適的,咱們當(dāng)面說?!?/p>
回應(yīng)他的大多是緊閉的門扉,偶爾有門縫里傳來的冷言冷語:“別裝好人了,誰知道你安的什么心?!敝挥型趵蠞h端著個搪瓷碗走過來,碗里是冒著熱氣的小米粥,上面臥著個荷包蛋?!傲挚崎L,趁熱吃?!崩先税淹胪郎弦环?,嘆了口氣,“俺信你。上回你幫俺找回被偷的月季花,就知道你不是那種人。他們是被周強(qiáng)那幫人嚇怕了,慢慢會想通的?!?/p>
接下來的日子,林辰成了老城區(qū)最忙碌的人。每天天不亮就起來,幫李大姐把菜攤擺到巷口,她的三輪車軸壞了,他蹲在路邊修了整整一上午,滿手都是黑油;陳大爺?shù)妮喴蝿x車失靈,他跑了三家五金店才配到合適的零件,蹲在門檻上幫老人調(diào)試,褲腿沾了片泥;連修鞋攤的劉師傅都知道,新來的“租客”會幫著釘鞋掌,雖然手法生澀,卻從不偷懶。
有天半夜,住在對門的趙家孩子突然發(fā)燒,小臉燒得通紅,哭不出聲來。趙嬸急得直跺腳,男人在外打工沒回來,她連三輪車都不會騎。林辰聽到動靜,披著衣服就沖了過去,二話不說背起孩子往社區(qū)醫(yī)院跑。三公里的路,他跑得滿頭大汗,襯衫濕透了貼在背上,到了醫(yī)院又忙著掛號、取藥,直到孩子掛上吊瓶,才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下喘口氣。
第二天一早,趙嬸拎著一籃剛蒸的饅頭來道謝,眼圈紅紅的:“林科長,以前……是俺們對不住你?!?/p>
林辰正在幫隔壁的張大爺刷墻,白漆蹭了滿胳膊。他接過饅頭笑了笑:“張大爺說這墻太黑,刷亮點兒看著敞亮?!痹捯魟偮?,就聽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,回頭一看,陳大爺正蹲在墻角,幫他扶著梯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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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晴周末來看他時,差點沒認(rèn)出他來。林辰的手磨出了好幾個繭子,虎口處還有道劃傷——那是幫人修窗戶時被碎玻璃劃的;新買的褲子沾著片油漆,洗都洗不掉;頭發(fā)亂糟糟的,眼角帶著紅血絲?!澳銢]必要這樣?!彼龔陌锬贸鰟?chuàng)可貼,小心翼翼地幫他貼在傷口上,指尖觸到他粗糙的皮膚,心里一陣發(fā)酸。
“有必要?!绷殖街钢巴?,幾個居民正搬著張方桌往他屋里走,“他們說,以后就在我這兒開‘議事會’,有啥問題當(dāng)面說,省得傳閑話。”
果然,下午三點,方桌被擺在屋子中央,周圍擠滿了人。林辰把安置房的圖紙鋪在桌上,圖紙上用紅筆密密麻麻標(biāo)著記號:“陳大爺家有輪椅,我跟建筑隊申請了一樓,門口的臺階改成斜坡,輪椅能直接推進(jìn)去;李大姐家孩子在三中上學(xué),安排在三單元,出了小區(qū)門就是公交站,坐兩站就到;張大爺信佛,我特意選了離社區(qū)寺廟近的那棟樓,晨鐘暮鼓都能聽見……”
他邊說邊指,每個標(biāo)記后面都藏著居民的習(xí)慣和需求——這些都是他這幾天聊天時記在本子上的。屋里靜悄悄的,只有他的聲音在回蕩,陽光透過塑料布窗簾,在圖紙上投下斑駁的光影。
陳大爺突然站起身,拐杖“篤”地戳在地上。所有人都看向他,老人卻對著林辰深深鞠了一躬:“林科長,是俺們錯怪你了?!彼麖膽牙锾统鰝€布包,里面是那張被揉得皺巴巴的補(bǔ)償協(xié)議,“這字,俺簽?!?/p>
緊接著,趙嬸、李大姐、張大爺……越來越多的人拿出筆,在協(xié)議上簽下名字。筆尖劃過紙張的“沙沙”聲,像春雨落在干涸的土地上,一點點滋潤著曾經(jīng)龜裂的信任。
那天晚上,林辰的小屋里擠滿了人。李大姐端來了紅燒肉,趙嬸拎著剛熬好的排骨湯,張大爺帶來了自釀的米酒,連平時最沉默的修鞋劉師傅,都把珍藏的醬菜壇子抱了過來。大家圍著方桌坐下,酒杯碰在一起,沒有客套的寒暄,只有熱辣辣的實在話。
“林科長,下周俺孫子滿月,你來喝杯喜酒?!?/p>
“我那輛三輪車,你幫俺修好了,以后你要去哪兒,隨時喊俺!”
“安置房要是有啥不合適的,還得麻煩你多盯著點……”
窗外的月光終于驅(qū)散了霧氣,透過破舊的窗戶照進(jìn)來,落在每個人的笑臉上。林辰看著眼前這一幕,突然覺得,這幾天吃的苦、受的委屈,都值了。他知道,信任這東西,碎了很難補(bǔ),但只要肯用心,總有重新黏合的一天——就像這老城區(qū)的青石板路,就算被雨水沖刷得坑坑洼洼,踩上去的每一步,都還是踏實的。
墻角的折疊床上,不知誰悄悄放了床新縫的棉被,被面上繡著朵算不上精致的月季花,針腳歪歪扭扭的,卻在月光下閃著溫柔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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