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春節(jié)還有半個月,社區(qū)活動中心的棋牌室就飄起了墨香。蘇晴抱著一摞裁好的大紅紙走進來,紙邊還帶著裁紙刀劃過的毛邊,被爐子里的熱氣烘得微微發(fā)卷。她把紙鋪在那張棗紅色的棋桌上,壓上鎮(zhèn)紙——鎮(zhèn)紙是塊河里撿的鵝卵石,被王老漢盤了十年,油亮得能照見人影。
“小蘇這字寫得真??!”王老漢第一個湊上前,旱煙桿斜插在腰間,手指在“福”字上點了點。那“?!弊质切锌?,橫畫像扁擔似的挑著喜氣,豎鉤帶著股韌勁,末端還藏著個小小的彎鉤,像咧開的笑嘴?!敖o我家來張這個,要倒著貼的,老規(guī)矩,福氣‘到’了嘛!”
父親也拉著林辰的袖子往桌前湊,藍布棉帽蹭到了林辰的肩膀。他指著一張寫著“家和萬事興”的底稿,喉嚨里發(fā)出“嗚嗚”的聲音,眼睛亮得像沾了露水的星子,意思是“這個好,我就要這個”。林辰笑著點頭,幫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領口:“行,就貼這個,咱們家今年肯定和和美美,您的腿也能早點好利索?!?/p>
蘇晴的筆鋒本帶著股韌勁——林辰見過她寫工作報告,鋼筆字橫平豎直,透著股干練勁兒,可寫起春聯(lián)來,卻突然添了幾分秀氣。撇捺像初春的柳絲,彎得恰到好處;點畫像落在紙上的梅花,小巧卻精神。她帶來的硯臺里磨著松煙墨,研墨的清水里還漂著片松針,墨香混著松脂的氣息,在暖爐邊漫開。
老人們圍在桌前,你一言我一語地提要求。張叔摸著下巴上的胡茬說:“給我來副帶‘健康’倆字的,我那口子總咳嗽,圖個吉利?!崩顙饛牟及锾统鰤K糖塞給蘇晴:“小蘇幫我孫輩寫副‘學業(yè)進步’,那小子明年要考高中了,得給他鼓鼓勁?!碧K晴都一一記在小本子上,字跡娟秀,旁邊還畫著小小的符號——給張叔的標了個“胖娃娃”,給李嬸的畫了支“鉛筆”,說是怕寫混了。
寫好的春聯(lián)晾在繩子上,像一串倒掛的紅燈籠。林辰幫著翻晾時,指尖蹭過未干的墨跡,染上點淡淡的黑。他想起小時候,父親總在年三十下午寫春聯(lián),用的是最便宜的毛邊紙,墨汁摻著水,寫出來的字淡淡的,卻要貼滿門窗——堂屋門貼“五谷豐登”,廚房門貼“米面如山”,連雞窩上都要貼張“六畜興旺”。那時候覺得父親的字不好看,歪歪扭扭的,現(xiàn)在才明白,那些字里藏著的,是一個家最實在的盼頭。
送春聯(lián)到張大媽家時,老太太正踩著竹凳擦窗戶,藍布頭巾滑到了肩膀上,露出染了霜的白發(fā)。窗玻璃上結著冰花,她用抹布擦一下,冰花就化一片,露出外面光禿禿的樹枝?!罢茫 睆埓髬尶匆娞K晴就喊,手里的抹布往圍裙上一擦,“幫我看看這福字貼哪兒合適,去年貼歪了,林科長說我家福氣都漏了半拉!”
蘇晴忍著笑,從林辰手里接過凳子,踩著上去比劃:“貼這兒,正對著門口,福氣一進門就接住了,跑不了?!彼谥_量距離,圍巾滑到胳膊肘都沒察覺,林辰伸手幫她提了提,指尖觸到圍巾上的絨毛,軟得像團云。他看著蘇晴認真的側臉,突然想起她第一次來病房時,也是這樣踮著腳給父親遞烤紅薯,睫毛上沾著點爐灰,像落了片小雪花。
張大媽家的福字剛貼好,樓道里就傳來腳步聲。三樓的小王抱著孩子下來,孩子手里舉著根糖葫蘆,看見蘇晴就喊:“蘇姐姐,我也要春聯(lián)!我要畫著小兔子的!”蘇晴從包里掏出張備用的紅紙:“等著,姐姐給你畫個帶兔子的‘春’字。”她用毛筆在“春”字的撇捺間添了兩只長耳朵,孩子樂得拍手,口水都滴在了糖葫蘆上。
父親的春聯(lián)最終貼在了新家的門框上。林辰搬來梯子,父親扶著門框當指揮,嘴里“嗚嗚”著比劃高低,蘇晴站在遠處看歪正,喊著“再往左一點”“高了高了”?!凹液腿f事興”五個字在紅紙上格外亮,墨色的筆畫里像藏著光,映得父親的笑臉都紅撲撲的。
貼完那天,父親非要拉著林辰和蘇晴在門前提字拍照。他自己站在中間,左手攥著林辰的手,右手攥著蘇晴的手,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發(fā)白,卻笑得眼睛瞇成了縫。陽光透過樓道的窗戶照進來,在三人身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。這張照片后來被林辰洗出來,放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——旁邊是張泛黃的黑白照,年輕的父親抱著襁褓里的他,笑得同樣燦爛,兩張照片隔著三十年的時光,卻像是同一片陽光照下來的。
年三十晚上,棋牌室的暖爐燒得正旺,煤塊紅得像塊瑪瑙。父親和王老漢的棋局還沒分勝負,棋盤上的棋子擺得密密麻麻,像片小小的戰(zhàn)場。王老漢的旱煙桿放在爐邊烤著,煙絲的焦香混著餃子的香氣飄滿屋子。蘇晴在爐邊支著小鍋煮餃子,白胖的餃子在沸水里翻個,她用漏勺撈起來,放在盤子里,撒上點醋和香油。
林辰往爐子里添了塊新煤,火苗“騰”地竄起來,映得他臉上發(fā)燙。外面的鞭炮聲“噼里啪啦”響起來,震得窗戶玻璃嗡嗡顫,遠處還傳來孩子們的歡笑聲。他看著眼前的景象——父親捏著棋子的手不再發(fā)抖,王老漢舉著茶杯(里面是熱水)跟父親碰杯,蘇晴正把剛煮好的餃子往老人碗里盛,突然覺得所謂“團圓”,不只是血緣里的牽絆,還有這些慢慢走到一起的人。像暖爐里的煤,各自燒著,卻湊成了一整個冬天的暖和;像春聯(lián)上的字,筆畫不同,卻合在一起,成了最吉利的話。
“干杯!”王老漢舉著茶杯站起來,水晃出了點在桌上,“祝林老哥身體越來越硬朗,明年咱們接著斗棋!祝小蘇和小林……”話沒說完就被父親瞪了回去,老人從牙縫里擠出個“哼”,卻偷偷往蘇晴碗里夾了個最大的餃子。
大家都笑了,笑聲混著餃子的香氣,在暖爐邊繞了好幾個圈。林辰看著父親碗里冒熱氣的餃子,看著蘇晴嘴角沾著的面粉,看著王老漢笑掉的牙豁,突然覺得,這大概就是“家和萬事興”的模樣——不用貼在門上,就藏在這些熱騰騰的煙火氣里,藏在你給我夾的餃子里,藏在他瞪你的那一眼里,藏在窗外炸開的煙花里,濃得化不開,暖得能焐熱一整個冬天。
窗外的煙花又亮了,把夜空照得通紅。蘇晴往爐子里添了最后一塊煤,火苗舔著爐壁,像在說新年的悄悄話。林辰摸了摸口袋里父親塞的糖果,糖紙在暖爐的光里閃著亮,甜絲絲的味道,從舌尖一直甜到心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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