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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雨幕里的會議（第1頁）

第一章雨幕里的會議

1998年的夏天，鏡州市像被扔進了一口沸騰的蒸鍋，濕熱的空氣裹著黏膩的雨絲，把整座城市泡得發(fā)漲。這場雨下了整整半個月，起初是淅淅瀝瀝的牛毛雨，后來變成沒頭沒腦的瓢潑大雨，雨點兒砸在柏油路上能濺起半尺高的水花，匯成的水流在街面上織成一張渾濁的網(wǎng)。

林辰拖著行李箱走進青溪鎮(zhèn)政府大院時，褲腳的泥漿已經(jīng)結了層硬殼。深褐色的泥漬順著褲管往下滴，在磨得發(fā)亮的水泥地上洇出一串歪歪扭扭的印記。他抬手抹了把臉，掌心沾著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，混著頭發(fā)里掉下來的草屑，在下巴上畫出幾道灰痕。

從省委黨校選調(diào)生宿舍到這偏遠鄉(xiāng)鎮(zhèn)，足有三百多公里的路。長途汽車在盤山公路上搖搖晃晃走了三個小時，車窗玻璃被雨水糊得像塊毛玻璃，窗外的青山綠水都變成了模糊的色塊。到了縣城換乘農(nóng)用三輪車時，路已經(jīng)不成路了——泥濘的土路被車輪碾出半米深的轍，車斗里的化肥袋顛得砰砰作響，林辰死死攥著行李箱的拉桿，指節(jié)因為用力泛出青白，后脖頸卻被車斗擋板撞得生疼。最后三公里，三輪車陷在泥坑里動彈不得，他只能下來自己推，行李箱的輪子早就被泥糊住，每走一步都像在拽著塊千斤石，鞋底的紋路里嵌滿了濕泥，抬腳時能聽見“噗嗤”的聲響。

“新來的林鎮(zhèn)長？”傳達室的老王頭探出頭，隔著雨簾瞇著眼打量他。老頭穿著件洗得發(fā)白的藍布褂子，手里攥著桿銅煙鍋，煙鍋里的火星在雨霧里明滅不定。

林辰點點頭，喉結動了動才發(fā)出聲音：“是我，林辰。”長途跋涉讓他的嗓子干得像要冒煙，說出的話帶著沙礫般的粗糙。

“張鎮(zhèn)長在里頭開會呢，讓你來了直接去會議室。”老王頭往旁邊挪了挪，露出身后的鐵門，“這雨下的，道兒難走吧？前兒個隔壁村的二柱子，騎摩托摔進溝里，現(xiàn)在還在鎮(zhèn)衛(wèi)生院躺著呢?！?/p>

林辰道了謝，拖著行李箱往辦公樓走。政府大院里的幾棵老槐樹被雨水澆得蔫頭耷腦，葉子垂成了深綠色的簾子，樹干上爬滿了青苔，一腳踩上去能滑個趔趄。辦公樓是棟兩層的紅磚樓，墻皮掉了大半，露出里面暗紅色的磚茬，走廊里的白熾燈忽明忽暗，墻面上貼著的“計劃生育宣傳畫”邊角都卷了起來，被雨水泡得發(fā)皺。

辦公室的吊扇有氣無力地轉著，扇葉上積著層厚厚的灰，轉起來時發(fā)出“嘎吱嘎吱”的呻吟，像是隨時會掉下來。墻上的石英鐘指向下午三點，米白色的鐘面上蒙著層水汽，秒針跳動的聲音被雨點擊打鐵皮屋頂?shù)穆曧懮w得嚴嚴實實。那雨聲實在太大了，“噼里啪啦”地砸在屋頂，像是有成百上千個小石子在同時敲打，震得人耳膜發(fā)疼，連說話都得拔高嗓門。

鎮(zhèn)政府的會議室里煙霧繚繞，十幾平米的房間里擠著七八個人，煙味兒混著汗味和潮濕的霉味，在空氣里凝成一團渾濁的氣團?？看暗淖雷由蠑[著個搪瓷缸，缸沿磕掉了塊瓷，露出里面的黑鐵皮，里面的茶水早就涼透了，水面上漂著層褐色的茶垢。

鎮(zhèn)長張濤把搪瓷杯往桌上一頓，“咚”的一聲悶響，茶漬在木紋里洇出深色的圈，像朵迅速綻放的墨花。他抬起頭，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直跳，眼角的皺紋里卡著些沒擦干凈的泥點：“都說說，清溪壩那邊咋辦？水文站剛發(fā)了紅色預警，再這么下，今晚就得潰！”

林辰剛在副鎮(zhèn)長的位置上坐滿三天，屁股底下的木椅還帶著前任留下的余溫。椅面的紅漆掉了一大塊，露出里面淺黃色的木頭，邊緣被磨得溜光，能看出常年有人坐的痕跡。他下意識地挺直脊背，襯衫后擺從西褲里滑出來一角，沾著點路上蹭到的草汁。

他的目光掃過在座的七個人，像臺精密的掃描儀，把每個人的神情都刻進腦子里。張濤指間的紅塔山燃到了盡頭，長長的煙灰搖搖欲墜，火星落在洗得發(fā)白的的確良襯衫上，燙出個小米粒大的黑洞，他卻渾然不覺，只是煩躁地用手指捻著煙蒂，指縫里積著圈黃褐色的煙油。分管農(nóng)業(yè)的副鎮(zhèn)長老李搓著皴裂的手，那雙手像是老樹皮，指關節(jié)粗大變形，指甲縫里嵌著黑泥，他不停地來回摩挲著，喉結上下滾動，像是有話堵在喉嚨口，卻怎么也吐不出來。民政辦主任王芳的視線黏在窗外，她的頭發(fā)用根紅皮筋扎在腦后，幾縷碎發(fā)被汗水粘在額角，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雨幕里的玉米地——那些半人高的玉米稈正一片片往下塌，綠色的葉子在風雨里翻卷，露出里面光禿禿的稈子，像被抽走了骨頭的人。

“壩體裂縫到現(xiàn)在沒堵住，”老李的聲音帶著哭腔，像是被水泡過的棉絮，又悶又沉，“前天派去的村民說，沙袋填進去就被沖走，浪頭一來，整麻袋的沙子跟紙糊的似的。得調(diào)工程隊來，還得買高強度防滲布——初步算下來，材料費加工錢，得三十萬?！?/p>

“三十萬”三個字像塊石頭砸進死水，會議室里瞬間安靜下來，只有屋頂?shù)挠曷曔€在“嘩嘩”地響，像是在為這沉默伴奏。張濤扯松領帶，脖頸上露出幾道紅痕，那是被領帶勒出來的，像條褪色的紅繩。他深吸一口氣，胸口起伏著，像是頭被激怒的公牛：“財政所賬上還有多少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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財政所長推了推眼鏡，鏡片上蒙著層水汽，他用袖口擦了擦，才慢悠悠地開口：“不到五萬?！彼穆曇艏毤毤饧獾?，像根針在刺人的耳膜，“這個月工資剛發(fā)完，剩下的得留著應付上級檢查……上周縣審計局剛發(fā)了通知，說下個月要來查賬，這錢動不得?！?/p>

“那筆招待費呢？”林辰忽然開口。他的聲音不高，卻像道驚雷劃破了沉悶的空氣。昨天翻看鎮(zhèn)政府財務報表時，他注意到一筆三十萬的“接待專項資金”，備注欄用藍色圓珠筆寫著“用于三季度招商引資活動”，字跡歪歪扭扭的，旁邊還畫了個潦草的對勾，顯示這筆錢至今沒動過。他說話時，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，指節(jié)在光滑的木頭上留下淡淡的白印。

會議室的空氣瞬間凝固，連吊扇轉動的聲音都仿佛停了。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投向林辰，像無數(shù)根針扎在他身上。張濤抬眼看他，眼皮耷拉著，眼白里布滿血絲，像揉進了一把紅沙子。他盯著林辰看了足足有半分鐘，才緩緩開口，聲音里帶著股說不清的寒意：“小林鎮(zhèn)長是吧？剛從省里下來，不懂規(guī)矩可以理解。那筆錢是?？?，程序沒走完，誰敢動？出了問題誰擔責？”

“可清溪壩下面是兩個村，一千多口人，還有千畝糧田?！绷殖降穆曇舨蛔杂X地提高，博士論文里關于“公共危機中行政效率優(yōu)先”的論述突然有了重量，像塊沉甸甸的鐵壓在他心頭。他記得寫那篇論文時，在圖書館查了三天三夜的資料，那些關于危機處理的理論模型在眼前活了過來，變成了清溪壩下一張張鮮活的臉?！俺绦蚩梢匝a，人沒了咋辦？”他往前傾了傾身子，襯衫的紐扣崩開了一顆，露出里面洗得發(fā)白的背心。

張濤冷笑一聲，那笑聲像塊冰扔進了滾水里，瞬間炸開。他把煙頭摁在滿是煙灰的缸里，用力擰了擰，煙灰缸里的煙蒂堆得像座小山，泛著油膩的黃色。“林博士，理論一套套的？出了問題你擔責？”他猛地一拍桌子，桌上的搪瓷杯晃了晃，里面的茶水濺出來，在桌面上匯成小小的溪流，“這三十萬動了，下個月市局領導來視察，飯都沒得吃，你去跟市里解釋？到時候別說你的選調(diào)生身份保不住，我這個鎮(zhèn)長也得卷鋪蓋滾蛋！”他站起身，襯衫后擺拉出幾道褶皺，像被揉過的紙，“散會！各部門堅守崗位，等市里指示。”

林辰看著眾人魚貫而出，腳步匆匆地消失在走廊盡頭。老李走的時候拍了拍他的肩膀，那只粗糙的手帶著雨水的涼意，拍得他胳膊生疼。王芳經(jīng)過他身邊時，低聲說了句“壩那邊的裂縫，比報表上寫的寬”，聲音輕得像陣風吹過，說完就低著頭快步走了，紅皮筋在腦后晃了晃，像只受驚的蝴蝶。

雨絲從半開的門縫里鉆進來，像無數(shù)根細針，打濕了他剛打印好的《青溪鎮(zhèn)防洪應急預案》。紙張邊緣迅速暈開一圈深色，把上面的字跡泡得模糊不清。他記得為了寫這份預案，昨天熬到后半夜，辦公室的臺燈忽明忽暗，蚊子在耳邊“嗡嗡”地叫，他用紅筆在“應急資金調(diào)用”那一頁畫了三道波浪線，現(xiàn)在看來，那些紅色的線條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。

窗外的雨更大了，風裹挾著雨絲斜斜地打在玻璃上，畫出一道道歪歪扭扭的水痕。遠處的清溪壩在雨幕里若隱若現(xiàn)，像條隨時會斷裂的繩子，勒著全鎮(zhèn)人的命。林辰走到窗邊，推開一條縫，冰冷的雨絲立刻鉆進來，打在他的臉上。他能隱約聽到遠處傳來的水聲，像是巨獸在低吼，那聲音越來越近，越來越響，仿佛下一秒就要沖破堤壩，把整個青溪鎮(zhèn)吞進肚子里。

他掏出煙盒，里面只剩最后一根煙。是臨走時黨校同學塞給他的，說鄉(xiāng)鎮(zhèn)上不好買好煙。他叼著煙，摸了半天沒找到打火機，最后從張濤忘在桌上的煙盒里摸出個打火機，“咔嚓”一聲，火苗在風雨里抖了抖，照亮了他年輕卻寫滿倔強的臉。

煙抽了一半，他掐滅煙頭，轉身拿起那份被打濕的應急預案，快步走出會議室。走廊里的燈閃了閃，滅了。他在黑暗里站了幾秒，然后邁開步子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辦公室走。雨還在下，屋頂?shù)蔫F皮被打得“砰砰”作響，像是在為他的腳步伴奏。他知道，這個雨夜里，有很多人的命運，正和他手里的這份預案一樣，被雨水浸泡著，搖搖欲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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