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黨委會上的交鋒
天蒙蒙亮時,雨終于小了。鉛灰色的云層裂開一道細縫,漏下幾縷慘淡的天光,勉強照亮了青溪鎮(zhèn)的輪廓。雨絲變成了細密的雨霧,像層薄紗籠罩著大地,遠處的山影在霧里若隱若現(xiàn),透著股濕漉漉的寒意。
林辰癱坐在堤壩上,背脊靠著剛加固好的沙袋堆,那些沙袋被雨水泡得發(fā)脹,散發(fā)著潮濕的泥土氣息。他仰頭望著天空,喉嚨里火燒火燎地疼,每喘一口氣都帶著鐵銹味。工程隊的工人正用防滲布裹住加固后的壩體,藍色的布料在晨風中微微起伏,像給堤壩系上了條堅固的腰帶。村民們互相攙扶著往回走,有人一瘸一拐,有人懷里抱著熟睡的孩子,腳步虛浮卻帶著劫后余生的輕松,偶爾有人回頭望一眼堤壩,臉上露出后怕又慶幸的神情。
周支書走過來,遞給他一個軍用水壺,壺身上的紅五星已經(jīng)褪成了粉色?!傲宙?zhèn)長,喝點熱水吧?!崩蠞h的聲音依舊沙啞,眼里卻多了些光彩,“村里婆娘煮了姜湯,回去趁熱喝,驅(qū)驅(qū)寒。”
林辰接過水壺,擰開蓋子喝了一大口,熱水滑過喉嚨,帶來一陣短暫的暖意。他想笑,喉嚨里卻像堵著團浸了水的棉絮,只能發(fā)出嗬嗬的聲響。咳了幾聲,吐出的痰里帶著血絲,在地上洇開一小朵暗紅色的花。他擺擺手,示意自己沒事,目光又落回那道曾經(jīng)猙獰的裂縫——此刻它被沙袋和防滲布嚴嚴實實地堵著,只有些許渾濁的水從縫隙里滲出,已經(jīng)構(gòu)不成威脅。
回到鎮(zhèn)政府時,天已經(jīng)大亮。辦公樓的走廊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,墻角結(jié)著層薄薄的白霜。他沒來得及回宿舍換衣服,就被值班的通訊員攔?。骸傲宙?zhèn)長,張鎮(zhèn)長讓您到會議室開黨委會,說是急事。”通訊員看著他渾身濕透的樣子,眼神里帶著些怯意,遞過來一條毛巾,“您擦擦吧,別凍著?!?/p>
林辰接過毛巾,胡亂擦了擦臉,毛巾立刻吸滿了泥水,變成了深褐色。他扯了扯濕透的襯衫,布料像鐵皮一樣硬邦邦地貼在身上,冷得人骨頭縫里都發(fā)疼。走進會議室時,里面已經(jīng)坐了七八個人,都是鎮(zhèn)黨委委員,張濤坐在主位上,指間夾著煙,煙灰積了長長一截,臉色比外面的天空還陰,像是隨時會落下雷陣雨。
“林辰同志,”張濤沒抬頭,先用手指敲了敲桌子,發(fā)出沉悶的聲響,目光抬起來時,像淬了冰的刀子,直直射向林辰,“昨天晚上,你未經(jīng)集體研究,擅自挪用招待費三十萬,是不是事實?”他的聲音不高,卻帶著股壓抑的怒火,像火山噴發(fā)前的沉悶轟鳴。
林辰站在門口,渾身濕透的衣服還在往下滴水,在光滑的水泥地上積了一小灘,水跡慢慢往外蔓延,像條無聲的蛇。他挺直了些背脊,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(wěn):“是?!焙韲道锏奶弁醋屗穆曇粲行┥硢。癖簧凹埬ミ^,“但堤壩保住了,兩個村一千多口人,還有千畝糧田,都沒事,沒有人員傷亡。”
“沒有傷亡就了不起了?”張濤猛地一拍桌子,搪瓷杯里的茶水濺出來,在桌面上匯成小小的溪流,“誰給你的權(quán)力????鎮(zhèn)黨委的集體決策,在你眼里就是廢紙?你一個博士,讀死書讀傻了?覺得我們這些基層干部都是擺設,就你能耐?”他的聲音陡然拔高,震得屋頂?shù)牡跎榷挤路鸹瘟嘶危叭f!不是三十塊!你知道這筆錢對鎮(zhèn)里意味著什么嗎?”
“張鎮(zhèn)長,”林辰抬起頭,眼底布滿紅血絲,像熬了幾個通宵的兔子,“當時情況緊急,水文站的紅色預警已經(jīng)明確,再等集體研究完,走程序?qū)徟?,壩早就塌了。我查過《突發(fā)事件應對法》,里面明確規(guī)定,緊急情況下,相關負責人有權(quán)臨時處置,事后補報就行?!彼M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,不想激化矛盾,但話語里的堅持卻絲毫未減。
“你還懂法?”張濤冷笑一聲,那笑聲里滿是嘲諷,像冰碴子扎人,“我看你是懂怎么越權(quán)!怎么無視組織紀律!那筆錢是用來招待市局領導的,下個月領導來視察,要看招商引資的成果,要開現(xiàn)場會,你動了這筆錢,到時候連頓像樣的飯都管不起,檢查通不過,誰負責?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?”他站起身,雙手撐在桌子上,身體前傾,像一頭蓄勢待發(fā)的猛獸。
“我負責。”林辰挺直脊背,濕透的襯衫勾勒出他清瘦的骨架,卻透著股不肯彎腰的倔強,“我已經(jīng)讓李會計整理支出明細,所有票據(jù)都會補齊,今天就寫情況說明,一式兩份,一份報縣委,一份報市委。另外,我查了今年的扶貧資金使用情況,有五十萬結(jié)余,按規(guī)定可以調(diào)劑用于應急救災,正好能補上招待費的缺口,不影響下個月的接待。”他昨晚在堤壩上抽空想了一路,早就把補救措施盤算好了。
“胡鬧!”張濤猛地站起來,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,像指甲刮過玻璃,聽得人頭皮發(fā)麻,“扶貧資金??顚S茫l給你的權(quán)力調(diào)劑?你這是知法犯法!林辰,我看你是故意給鎮(zhèn)里找事!是不是覺得基層容不下你這個大博士,想搞點動靜往上爬?”他的聲音里帶著不加掩飾的鄙夷,像針一樣扎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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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話像記響亮的巴掌扇在臉上。林辰的臉瞬間漲紅,又慢慢褪去血色,變得蒼白。他攥緊拳頭,指甲深深嵌進掌心,帶來一陣尖銳的疼痛,才讓他沒有失態(tài)。“我是來做事的,不是來爬的?!彼穆曇粲行┌l(fā)顫,不是因為害怕,而是因為憤怒和委屈,“我來青溪鎮(zhèn)之前,在省委黨校學的是基層治理,我的導師告訴我們,當干部,首先要對得起腳下的土地和老百姓?!?/p>
“做事?”張濤逼近一步,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到一米,他嘴里的煙味混著茶水味撲面而來,唾沫星子濺到林辰臉上,“做事就得守規(guī)矩!沒有規(guī)矩,不成方圓!你剛來三天就敢這么折騰,繞過黨委,擅自調(diào)動資金,眼里還有沒有組織?再待下去,是不是要把鎮(zhèn)政府掀了,自己當皇帝?”他的聲音越來越大,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直跳,像要爆出來一樣。
會議室里鴉雀無聲,連掉根針都能聽見。所有人都低著頭,沒人敢說話。老李把帽檐壓得更低,盯著自己的鞋尖,那是雙舊解放鞋,鞋幫上沾著泥;王芳假裝翻著筆記本,筆尖在紙上懸著,半天沒落下一個字;財政所長推了推眼鏡,鏡片反射著窗外的天光,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??諝饫飶浡鴮擂魏途o張,像拉滿了的弓弦,隨時會斷裂。
林辰忽然覺得很累,累得像剛跑完幾十里山路,渾身的骨頭都在疼。他看著眼前這些沉默的人,看著張濤漲紅的臉,突然覺得喉嚨里的棉絮又回來了,堵得他喘不過氣。他想蹲下來,像昨晚在堤壩上那樣,把臉埋進泥土里,什么都不管,什么都不想。但他不能,他是副鎮(zhèn)長,是昨晚拍著胸脯說“我擔著”的人。
“我的檢查會按時交?!彼钗豢跉?,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,轉(zhuǎn)身往外走。濕透的褲腳摩擦著腳踝,帶來冰涼的觸感,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,虛浮無力,“但如果再遇到這種情況,危及老百姓的生命安全,我還是會這么做?!?/p>
門在身后關上時,他聽見張濤在里面吼:“反了天了!這個林辰,必須嚴肅處理!”吼聲震得門板都在顫。走廊里的光線有些刺眼,雨后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,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。林辰站在原地,愣了好一會兒,才想起自己還沒洗臉,抬手摸了摸嘴角,似乎還沾著昨晚的泥漿,帶著股腥腥的土味。
他走到走廊盡頭的水龍頭下,擰開水閥,冰冷的水嘩嘩地流出來。他掬起一捧水,潑在臉上,涼意瞬間傳遍全身,讓他打了個寒顫,卻也清醒了不少。抬頭看著墻上“為人民服務”五個鮮紅的大字,那字被雨水泡得有些褪色,卻依舊醒目。他對著水漬模糊的墻壁,輕輕說了句:“我沒做錯?!甭曇艉茌p,卻像在心里生了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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