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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夜露下的秘密（第1頁）

第六章夜露下的秘密

1998年的秋老虎比往年要兇得多，明明已經(jīng)過了白露，白天的日頭卻還像盛夏時那樣毒辣，曬得地面發(fā)燙，連空氣都帶著股灼人的熱氣。到了夜里，熱氣散不去，凝結(jié)成沉甸甸的露水，沾在草葉上、田埂上，甚至連空氣都濕漉漉的，吸進肺里都覺得黏膩。

林辰踩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舊自行車，往清溪壩上游去。車胎碾過被曬得干裂的土路，揚起一陣細塵，又很快被夜露打濕，黏在車身上。剛走沒多遠，車鏈條突然“咔嗒”一聲卡住了，伴隨著刺耳的摩擦聲，車輪猛地頓住，差點把他甩出去。他下車查看，只見鏈條卡進了齒輪的縫隙里，上面還沾著不少黑泥，怎么掰都紋絲不動。

車筐里裝著從農(nóng)技站借來的測繪儀，黑色的鐵殼子被他一路揣在懷里，此刻還帶著體溫的余溫，燙得有些硌手。他得趁著夜色，把鑫源化工廠規(guī)劃的那片地界悄悄測一遍。這兩天總有些村民在私下議論，說化工廠占的地不光是荒坡，還偷偷圈了清溪村的灌溉渠——那渠是村里老一輩人一锨一锨挖出來的，滋養(yǎng)了幾百畝良田，要是被占了，來年春耕都成問題。

好不容易把鏈條弄順，林辰推著車往前走了段路，直到確認四周沒人，才重新騎上車。夜風(fēng)吹過，帶著田地里玉米秸稈的焦糊味，那是被秋老虎曬得半干的氣息。離規(guī)劃區(qū)還有半里地，就聽見“嘩嘩”的水聲，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。他關(guān)掉手電筒，借著朦朧的月光往前看，只見個佝僂的身影蹲在田埂上，一根黑色的塑料水管拖在身后，正往地里蔫頭耷腦的麥苗上澆水。

“大爺，這時候澆水？”林辰捏了捏車閘，自行車發(fā)出“吱呀”的輕響，停在了路邊。

那人顯然嚇了一跳，手里的水管子“哐當(dāng)”一聲掉在地上，水順著田埂流得滿地都是。他緩緩直起身，腰桿彎得像張拉滿的弓，轉(zhuǎn)過身來時，月光照亮了他黝黑的臉——是清溪村的周福貴，上次修壩時扛沙袋最賣力的那個老漢，當(dāng)時他光著膀子，古銅色的脊梁上全是汗珠，一趟趟地在泥水里穿梭，誰勸都不肯歇。

看清是林辰，周福貴黝黑的臉上擠出點僵硬的笑，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白天的泥土：“是林鎮(zhèn)長啊……這天太旱了，白天日頭毒，澆下去的水眨眼就蒸干了，只能夜里來，好歹能存住點?！彼麖澭焖?，動作遲緩得像臺生了銹的機器，每動一下，骨頭縫里都像是在響。

林辰下車，走過去幫著扶了扶水管。冰涼的水流過干裂的土地，立刻洇出一圈深色的痕跡，像給土地打上了塊補丁。可那些麥苗卻依舊沒精打采的，葉子黃巴巴的，葉尖卷得像被揉過的紙團，輕輕一碰就簌簌往下掉?！斑@麥子……怎么長成這樣？”

“種不活了喲?！敝芨ＹF嘆口氣，聲音里滿是無奈，他抬起布滿老繭的手，往遠處規(guī)劃區(qū)的方向指了指，“那邊的施工隊白天在坡上炸石頭，‘咚咚’的，震得地都在抖，土都松了，水存不住。再說，真等那廠子蓋起來，這地怕是連草都長不了嘍。”他的聲音壓得很低，像是怕被什么人聽見。

林辰的心沉了沉，像被什么東西墜著。他打開測繪儀，按下開關(guān)，屏幕上立刻亮起綠色的光點，在黑暗里格外醒目：“大爺，他們征地的界樁在哪？我測測范圍?！?/p>

周福貴往黑暗里狠狠啐了口唾沫，唾沫星子在月光下劃過一道弧線，落在干裂的土地上，瞬間就沒了影?！澳挠薪鐦叮俊彼穆曇魤旱酶土?，幾乎是貼著林辰的耳朵說，“王副縣長的侄子王彪，就是這廠子的股東！上個月帶了幾個人來，穿著花襯衫，叼著煙，手一指，說從那棵老槐樹到那片石崖，一百畝地全歸他們，補償款按每畝三千算！三千啊林鎮(zhèn)長，連買種子的錢都不夠！”他的聲音里帶著股壓抑的憤怒，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發(fā)白。

林辰的手指在測繪儀的按鍵上頓了頓，心里像被針扎了一下。他清楚地記得，國家規(guī)定的征地補償標準，每畝最低是九千，這三千明顯是強搶，是把老百姓的血汗地當(dāng)路邊的野草賤賣。“村民們沒去找鎮(zhèn)上反映？”

“找了有啥用？”周福貴扯了扯衣角，指腹蹭過上面打了好幾層的補丁，那補丁的顏色都已經(jīng)發(fā)灰了，“張鎮(zhèn)長說‘要顧全大局，支持縣里重點項目’，把人轟了出來。后來派出所來了兩回，開著警車，在村里轉(zhuǎn)來轉(zhuǎn)去，說誰要是敢鬧事，就按‘妨礙公務(wù)’抓起來。”

他頓了頓，喉嚨里像卡著什么東西，過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：“前兒個我那半畝菜棚，就因為挨著他們劃的線，半夜里被推土機推平了。一棚快上市的黃瓜啊，剛長到半大，嫩生生的，全爛在泥里……”說到最后，他的聲音哽咽了，渾濁的眼睛里泛起水光，在月光下閃了閃。

周福貴忽然抓住林辰的胳膊，他的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泛白，掌心的老繭像砂紙一樣，硌得林辰生疼?！傲宙?zhèn)長，您是讀過書的官，您懂道理，您知道啥是公道。”他的聲音發(fā)顫，帶著近乎哀求的語氣，“我們祖祖輩輩在這地上刨食，沒求過發(fā)財，就求保住這點念想，能讓子孫后代還有口飯吃。您……您給老百姓說句公道話，中不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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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辰看著老漢眼里的光，那光很微弱，像風(fēng)中殘燭，忽明忽滅，卻又帶著一絲不肯熄滅的期盼。他想起上周去村里統(tǒng)計土地時，周福貴的小孫子抱著個蔫巴巴的黃瓜，怯生生地拉著他的衣角，說要留著給城里來的醫(yī)生看——孩子的媽就是因為前幾年喝了被上游小作坊污染的河水，得了怪病，渾身浮腫，常年臥病在床，家里的積蓄早就花光了，就靠這半畝菜棚換藥錢。

“您帶我去看看菜棚。”林辰關(guān)掉測繪儀，屏幕的綠光在他眼里迅速褪去，只剩下一片冷色。他的聲音很輕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。

菜棚的殘骸在月光下像一具被遺棄的尸體。折斷的竹竿東倒西歪地戳在泥里，有的還帶著被碾壓過的痕跡，彎成了奇怪的形狀。嫩黃的黃瓜被碾碎，綠皮和黃瓤混在一起，沾著爛葉和黑泥，散發(fā)出一股腐敗的腥氣，聞著讓人心里發(fā)堵。周福貴蹲在廢墟上，粗糙的手輕輕摸著一根沒被完全壓斷的藤蔓，藤蔓上還掛著個小拇指大的黃瓜紐，已經(jīng)蔫得發(fā)皺了。他的指縫間滲出了血珠，大概是被斷竹竿劃破的，血珠滴在泥土里，洇開一小片暗紅色的點，很快就被潮濕的泥土吸收了。

“他們第二天派人來，說‘誤推’，賠了五十塊錢?！崩蠞h的聲音發(fā)顫，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，“我那棚菜，再長半個月就能上市，少說能賣五百塊，夠給我老婆子抓三個月的藥……”他再也說不下去，用袖子抹了把臉，肩膀劇烈地顫抖著。

林辰?jīng)]說話，默默地掏出筆記本，借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，把菜棚的位置、面積、被毀的作物種類和數(shù)量一一記下來。字跡因為手的微顫而有些潦草，但每一筆都寫得格外用力，筆尖幾乎要劃破紙頁。周福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，往四周警惕地看了看，見只有風(fēng)吹過玉米地的“沙沙”聲，才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個塑料袋，里面裹著塊拳頭大的土疙瘩。

“前兒個他們試機器，往旁邊的溝里排了些黑水，這土沾了點，就變成這樣了?！敝芨ＹF把塑料袋遞過來，手指因為緊張而有些抖。

林辰接過來，借著月光仔細看。那土塊是不正常的灰黑色，不像正常泥土那樣松散，捏起來有點像油泥，黏糊糊的，湊近了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鐵銹味，還夾雜著點說不出的腥氣。他心里猛地一沉，用干凈的紙巾把土塊仔細包好，放進貼身的口袋里，那里還裝著那份空白的環(huán)評報告復(fù)印件。“大爺，這事先別聲張，也別再跟別人提，我會想辦法?！?/p>

往回走時，自行車的鏈條又卡住了，像是故意跟他作對。林辰蹲在路邊修理，手指被鏈條上的鐵銹刮破了，血珠滴在地上，很快就被冰冷的秋露沖淡，只留下一點淡淡的紅痕。遠處的施工棚亮著燈，昏黃的光在黑暗里暈開一小片，隱約傳來男人劃拳喝酒的聲音，還有酒杯碰撞的脆響，那些聲音在這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，像一根根針，扎在每個依靠這片土地生存的人心上。

他修好自行車，騎上車往鎮(zhèn)政府走。夜露越來越重，打濕了他的頭發(fā)和襯衫，冰涼地貼在皮膚上。他摸了摸貼身的口袋，那里裝著那塊灰黑色的土疙瘩，像揣著一個沉甸甸的秘密，也像揣著一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。他知道，從今晚起，有些事，再也回不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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