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剛蒙蒙亮,窗欞上還沾著層薄霜,林辰就被窗外的嬉笑聲吵醒了。他揉著眼睛拉開窗簾,晨光像融化的金子般淌進屋里,落在院門口那片熱鬧的人影上——父親正蹲在青石板上,手里捧著個鼓鼓囊囊的玻璃糖罐,給圍在身邊的孩子們發(fā)糖果。
孩子們穿著各式各樣的棉襖,像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麻雀,有的踮著腳夠糖罐,有的舉著臟乎乎的小手喊“李爺爺”。父親咧著嘴笑,露出沒剩幾顆牙的牙床,粗糙的手指捏起水果糖,小心翼翼地放進每個孩子手里,生怕捏碎了糖紙。糖罐已經(jīng)空了大半,他沾著糖霜的手指在藍布棉襖的衣角上蹭了又蹭,蹭出片淡淡的白痕,卻渾然不覺,只顧著看孩子們剝開糖紙時眼里的光。
“醒啦?”蘇晴端著兩碗豆?jié){從廚房出來,白色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。她把額前的碎發(fā)別在耳后,露出小巧的耳垂,上面還沾著點面粉——是早上幫王老漢烙餅時蹭的?!巴醮鬆攧倧哪シ换貋?,帶了些新磨的豆?jié){,還熱乎著呢,快趁熱喝?!?/p>
林辰接過白瓷碗,豆?jié){的醇香混著淡淡的甜味漫進鼻腔。他望著院門口父親被孩子們圍住的樣子,突然想起小時候——那時候父親總板著臉,像塊捂不熱的石頭。他闖了禍會被罰站在墻角,看著太陽從東邊移到西邊;考砸了會被沒收彈弓,聽著父親把試卷拍得“啪啪”響;連吃飯吧唧嘴,都會被瞪一眼說“沒規(guī)矩”。他一直以為父親的世界里只有“規(guī)矩”兩個字,卻忘了自己發(fā)燒時,父親背著他走了三公里夜路去衛(wèi)生院,棉襖都被冷汗浸透了;忘了他想要的變形金剛,父親省了半個月煙錢買給他,自己卻蹲在小賣部門口抽旱煙。
原來那些藏在嚴厲背后的柔軟,只是被歲月裹得太緊,像顆埋在土里的糖,直到這陣煙火氣把硬殼焐化了,才慢慢露出甜甜的芯。
“你看叔叔,”蘇晴順著他的目光望去,眼里漾著笑意,“昨天寫福字時手都在抖,握筆的姿勢比拿鋤頭還僵硬,今天給孩子發(fā)糖倒利索得很,像是練了幾十年的手藝。”
正說著,王老漢扛著塊松木進來了,木板上還帶著新鮮的鋸痕,松脂的清香混著他身上的煙火氣飄過來。“小林,小蘇,快來搭把手!”他把木板靠在槐樹上,拍了拍上面的木屑,“我尋思著把剩下的木料改個花架,擺在院門口那片空地上,以后你們做手工累了,能在這兒歇腳;街坊路過,也能坐下來曬曬太陽聊聊天?!?/p>
父親聽見動靜,從孩子堆里抽身回來。他拍了拍手上的糖渣,糖粒粘在掌心的老繭上,像撒了層碎鉆。他湊過去看木板,伸出粗糙的手指在上面劃來劃去,先是指著木板的一頭,意思是“這里該鋸掉半尺”,又在中間點了點,示意“得鑿個洞穿橫梁”。
王老漢被他逗樂了,煙袋桿在手里轉(zhuǎn)了個圈:“李老哥,你這是想改行當木匠???當年在軋鋼廠沒看出來,你還有這手藝?!备赣H嘿嘿笑了兩聲,也不反駁,拿起墻角的鋸子就想試,鋸齒剛碰到木板,就被王老漢攔住了:“慢點,我教你,這鋸木頭得順著紋路來,跟寫字一樣,得有章法,不然鋸齒該崩了?!?/p>
林辰和蘇晴坐在青石板臺階上,看著兩個老人湊在一塊兒研究木料。王老漢握著父親的手教他握鋸子,陽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落在他們身上,把父親的白發(fā)和王老漢的煙袋鍋都照得泛著銀光。父親的胳膊有點抖,鋸子在木板上歪歪扭扭地走,王老漢就在旁邊喊“左點,再左點”,像教孫子寫字的老先生。
蘇晴突然碰了碰林辰的胳膊,指尖帶著點微涼的溫度:“你看,他們像不像小時候的我們?對著新鮮事,啥都想試試,笨手笨腳的,卻學(xué)得格外認真?!?/p>
林辰笑著點頭,低頭喝了口豆?jié){。豆香混著暖意滑進胃里,熨帖得讓人舒服。他拿出手機翻昨天的視頻,指尖劃過屏幕——畫面里,父親寫福字時緊繃的側(cè)臉,下頜線繃得像根弦,寫完后偷偷抬眼的樣子像等待打分的學(xué)生;蘇晴打包手工皂時沾著金箔的指尖,捏著麻繩打蝴蝶結(jié),眼神專注得像在完成件藝術(shù)品;王老漢被孩子圍著時無奈又寵溺的笑,嘴里說著“別搶別搶”,手卻把最大的木老虎塞給了最矮的小男孩……每一幀都冒著熱氣,像剛出鍋的紅糖饅頭,燙得人心里發(fā)軟。
“對了,”蘇晴忽然想起什么,從帆布包里掏出個小布包,布是用她做手工皂剩下的邊角料縫的,上面還繡著朵歪歪扭扭的小雛菊。“昨天收攤時,三樓的張阿姨說想學(xué)著做手工皂,讓我把配方寫下來。我整理了一份,你幫我看看能不能發(fā)在社區(qū)群里?別寫錯了比例,讓人做壞了?!?/p>
林辰接過來,布包里是張方格稿紙,字跡娟秀得像印上去的。從橄欖油和椰子油的比例,到氫氧化鈉的溶水溫度,再到添加蜂蜜和精油的時間,都標得清清楚楚,連“攪拌時要順著一個方向,像打雞蛋那樣”這樣的小細節(jié)都沒落下?!皩懙谜婕氈?,”他翻到最后,看見落款處畫了個小小的笑臉,嘴角還翹著,忍不住笑了,“這笑臉跟你昨天給阿姨們打包時的樣子一模一樣,眼睛彎得像月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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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晴臉頰微紅,伸手去搶:“別取笑我了,快幫忙發(fā)吧。說不定下次集市能多些人帶著自己做的皂來擺攤呢,咱們搞個‘手作交換日’,多熱鬧?!?/p>
林辰笑著掏出手機,把配方拍了照,配上句“想學(xué)做手工皂的街坊看過來,蘇晴老師的秘方在此”,發(fā)進了社區(qū)群。沒過幾秒,就有人回了個“感謝”的表情包,張阿姨更是直接發(fā)了條語音:“小蘇真是個好姑娘,阿姨這就去買材料!”
那邊,父親和王老漢已經(jīng)把木板鋸出了個大致形狀,正拿著砂紙打磨邊緣。父親的動作還是有些笨拙,砂紙在他手里打滑,磨得不均勻,有的地方還留著毛刺,他卻學(xué)得格外認真,眉頭皺著,像在解一道難題。額頭上滲著細汗,順著臉頰往下淌,滴在木板上,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,他也顧不上擦。
王老漢在一旁指點,時不時遞過搭在肩上的毛巾讓他擦汗:“磨這橫檔得順著木紋走,不然摸著剌手。你看,像這樣……”他拿起砂紙示范,動作又快又穩(wěn),“當年我給兒子做小推車時,這活兒練了不下百遍。”他頓了頓,聲音低了些,“可惜他沒福氣用多久……”
父親像是沒聽見,又像是聽見了,突然放下砂紙,拍了拍王老漢的肩膀,指了指木板,又指了指天上的太陽,意思是“別說掃興的話,太陽這么好,趕緊干活”。王老漢愣了愣,隨即笑了,煙袋桿在父親胳膊上敲了敲:“你這老頭子,還挺會勸人?!眱扇说挠白釉诘厣习さ煤芙駜煽每吭谝黄鸬睦蠘?,枝椏在風(fēng)里碰著,根卻在土里悄悄纏在了一塊兒。
林辰舉著手機走過去,鏡頭對準父親磨得發(fā)亮的木板:“爸,你這手藝快趕上王大爺了,再練幾天,說不定能自己做個小凳子?!备赣H抬頭瞪了他一眼,眼里卻沒脾氣,嘴角忍不住往上翹,手里的砂紙磨得更賣力了,像是在證明自己能行。
陽光越來越暖,把院子里的月季都曬得張開了瓣,粉嫩嫩的,像孩子的臉蛋。蘇晴靠在臨時搭的木架旁翻著手工書,書是從圖書館借的,講的是傳統(tǒng)編織技法,她看得入神,手指還在膝蓋上比劃著編法。王老漢哼著老歌鋸木頭,調(diào)子是幾十年前的《東方紅》,跑了調(diào),卻透著股精氣神。父親蹲在地上,用撿來的石子在水泥地上畫著花架的圖樣,畫錯了就用腳擦掉重畫,像個認真的小學(xué)生,連鞋底沾著的木屑都沒察覺。
林辰坐在臺階上,看著這一切,突然覺得心里被什么東西填滿了。不是轟轟烈烈的大事,也不是光鮮亮麗的成就,就是這些細碎的、溫暖的瞬間——豆?jié){的香,砂紙的澀,孩子們的笑,老人的絮叨,像一把把小石子,慢慢把心填得實實的。
或許生活本就不需要那么多波瀾壯闊,就這么守著一群人,做著一件事,看著日子像王老漢灶上熬的粥,慢慢熬,慢慢稠。米香混著棗香飄出很遠,暖了自己,也暖了路過的人。有人聞著香進來討碗粥喝,有人送來自家腌的咸菜,一來二去,陌生就變成了熟絡(luò),冷清就變成了熱鬧。
他拿出手機,給昨天直播間里問地址的網(wǎng)友回了條消息:“下次集市在三月初三,春暖花開的時候。來的時候帶把小椅子,咱們邊曬太陽邊聊天,蘇晴的手工皂管夠,王大爺?shù)哪究屉S便摸,我爸還能給你寫張福字?!?/p>
發(fā)送成功的提示彈出時,院子里傳來父親和王老漢的笑聲,像兩串掛在枝頭的鈴鐺。原來是父親把砂紙蹭到了王老漢的藍布褂子上,蹭出片白花花的痕,王老漢假裝生氣,拿煙袋桿敲他的胳膊,父親也不躲,反而把自己身上的木屑往王老漢身上拍,兩人像兩個鬧別扭又很快和好的孩子,笑得皺紋都擠在了一起。
風(fēng)從院外吹進來,帶著遠處麥田返青的清香,也帶著這院子里的煙火氣——豆?jié){的甜,松脂的苦,木頭的香,還有孩子們沒吃完的糖果味,輕輕拂過每個人的臉頰。林辰深吸一口氣,覺得這風(fēng)溫柔得像一句沒說出口的晚安,裹著日子的甜,慢慢往心里鉆。
他知道,這集市后的余溫,會像花架下的陽光一樣,一直暖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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