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佑四年,四月末,汴梁皇城,資政院議事堂。
連綿數日的春雨終于停歇,初夏的陽光帶著些許暖意,透過新?lián)Q的雕花明瓦,灑在鋪著巨幅大宋全輿圖的沙盤臺與環(huán)繞擺放的紫檀木圈椅上。空氣中飄散著新木與桐油的味道——這座位于皇城東側、原屬樞密院一部分的獨立院落,剛剛被緊急修繕擴建,掛上了“資政院”的嶄新匾額,將成為未來新政籌劃與審議的核心場所。
此刻,堂內僅有兩人。陳太初負手立于沙盤旁,目光深邃,仿佛穿透了眼前山川河流的模型,投向了帝國疆域之外更廣闊的天地。他身側,何栗這位須發(fā)皆白的三朝老臣,正捧著一份墨跡未干的《新政樞要總攬初稿》,眉頭緊鎖,逐字逐句地推敲,不時捋著胡須,發(fā)出低微的嘆息或沉吟。
沙盤上,代表岳飛部的藍色小旗,已從汴梁移至滄州附近,另一路代表張猛部的旗幟,則指向了潼關方向。兩條細長的朱砂線,勾勒出預定的進軍與補給路線。而東南方向的茫茫大海上,也被特意標注出幾個模糊的島嶼輪廓和問號。
“何相,看了一上午,覺得這‘三權分置、兩級議事、垂直監(jiān)察’的架子,可還立得住?”陳太初轉過身,打破了沉默。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,但精神尚可,語氣平靜。
何栗放下文稿,摘下老花鏡(陳太初讓科學院用透明水晶磨制贈予),揉了揉鼻梁,長嘆一聲:“王爺,老夫……只能說,此架構之前所未聞,細思卻又覺深合治國要義,只是……”他頓了頓,斟酌著詞句,“只是過于……精妙,也過于……顛覆。老夫擔心,推行下去,恐阻力重重,非十年之功,難見其形啊?!?/p>
陳太初微微一笑,走到一旁茶案邊,親手為何栗續(xù)上熱茶:“何相所慮極是。飯要一口口吃,路要一步步走。這份《總攬》,并非要立刻頒行天下,而是你我心中須有一幅清晰的藍圖,知道最終要建成何等模樣的屋子,才知道眼下該先打哪根地基,先立哪面墻?!?/p>
他坐回主位,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擊:“陛下經歷大難,有革新之志,此乃天賜良機。然陛下終究是君王,‘九五之尊’的體面與威權,必須維護。我設計的這套東西,核心在于‘分權制衡,而非奪權架空;共同議事,而非取而代之’。”
他指向文稿中的一頁:“您看這里——‘皇權為元,統(tǒng)而不治;資政總攬,議而行之?!菹氯允翘煜鹿仓?,是最終裁斷者,是軍隊最高統(tǒng)帥,是朝廷法統(tǒng)與威嚴的象征。但具體的日常國務決策、政策制定審議、官員考核監(jiān)察,則交由資政院(由陛下指定重臣、地方推選代表、各部主官等組成)負責。重大決策,需資政院多數通過,再報陛下用印。陛下有否決議案之權,但需說明理由,且同一議案若經資政院三次通過,陛下則當慎重考量,或可交付‘國是會議’復議。如此,陛下超然于具體政務瑣事,專注于大政方針與最終裁決,威權不減,而責任共擔?!?/p>
何栗微微頷首:“此議……或可解陛下之疑。然則,這‘行政總署’、‘法憲司’、‘監(jiān)察院’三權并立,各自對資政院與陛下負責,互不統(tǒng)屬,又相互制衡……王爺,這與我朝千百年來‘宰相統(tǒng)六部’、‘政刑合一’之制,相差何止千里?且這‘法憲司’獨立審案,地方官不得干預,‘監(jiān)察院’垂直管理,不受地方節(jié)制……恐地方守臣,反彈最烈?!?/p>
“要的就是讓他們有所忌憚,不敢肆意妄為!”陳太初語氣轉冷,“以往為何胥吏敢于欺上瞞下,為何冤獄迭出?很大程度在于地方官行政、司法、監(jiān)察權柄一把抓,無人可制。小民冤屈,上告無門。我將這三權分開,行政官專心治理地方民生;司法官依據律法獨立審案,不受地方政務干擾;監(jiān)察官垂直監(jiān)督,專司糾劾貪腐、玩忽職守,其升遷考核皆由中樞監(jiān)察院負責,與地方無涉。如此,方可最大限度減少地方豪強與貪官污吏勾結,魚肉百姓的可能?!?/p>
他站起身,走到窗邊,望著庭院中抽出新綠的槐樹:“至于具體推行,自然不可一蹴而就??上仍诰╃?、兩浙等直隸、富庶且受戰(zhàn)亂影響相對較小的路分試點。行政總署,可由現(xiàn)有的轉運使司、提刑司等機構職能整合轉化而來;法憲司,可強化提點刑獄公事的獨立審判權,并逐步從地方行政體系中剝離;監(jiān)察院,則以各路監(jiān)司(如提舉常平司等)及御史臺派駐地方的分支為基礎組建。人員嘛,大部分可用現(xiàn)有官吏轉化,加以新式培訓,同時開‘新政特科’,選拔懂實務、通律法、有操守的年輕士子補充。如此,舊瓶裝新酒,阻力會小些。”
何栗眼中露出思索之色,緩緩道:“王爺思慮周詳。這‘兩級議事’,指的是中央資政院與地方咨議會?”
“正是?!标愄踝呋厣潮P邊,手指劃過幾個重要州府,“地方咨議會,是此政之基,亦是‘與光同塵’的關鍵。州縣一級,可選派德高望重的鄉(xiāng)紳耆老、有信譽的商賈代表、精通農事的老農代表,與地方官員代表,共同組成。凡涉及本地賦役調整、公共工程(如修水利、道路)、重要市場管理章程等,皆需咨議會商議,官員不得獨斷。其決議,地方行政官署須尊重執(zhí)行,若有重大分歧,可上報路一級乃至中央資政院裁決。咨議會代表有定期覲見陳述民情之權。其中,農、工、商代表比例,必須確保過半,尤其要保證真正耕種田地的農夫代表名額。我要讓田間地頭的聲音,能直接傳到州縣老爺的耳朵里,甚至能上達天聽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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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頓了頓,語氣帶著一絲感慨:“何相,你我皆知,歷代民變,往往起于細微,成于壅塞??h令欺壓鄉(xiāng)里,知府官官相護,百姓冤苦無處可訴,積郁成火,終至燎原。咨議會或許不能根除所有弊政,但至少多了一個宣泄、溝通、監(jiān)督的渠道。讓為官者知道,治下之民并非可以隨意揉捏的泥人,他們也有代言之人,也可評議官府得失。這,或可稍稍遏制那些‘滅門縣令’的貪酷之心?!?/p>
何栗沉默良久,方才嘆道:“王爺心系黎庶,老夫感佩。只是……這選拔‘老農代表’、‘商賈代表’,標準如何定?如何確保選出之人真能代表其類,而非地方豪強冒充?且商賈歷來地位……讓其與士紳、官員同堂議事,恐惹物議。”
“標準可細擬,總以德行、威望、對本地本業(yè)熟悉為首要。可先由各鄉(xiāng)、各行會公推人選,再經官府審核背景,咨議會內互相監(jiān)督。至于物議……”陳太初淡然一笑,“商賈繳納稅賦,溝通有無,繁榮市井,于國于民皆有功。我朝并未明令禁止商人子弟科舉,民間‘榜下捉婿’搶進士的,不也多是富商巨賈?地位高低,關鍵在是否有用,是否守規(guī)矩。將其納入議事體系,正是要規(guī)范其行,使其利益與朝廷利益更趨一致,總好過讓他們在臺下暗中串聯(lián),投機鉆營。何況,真正的大才,或許就藏在市井之中。開德府的王奎、王倫兩位掌柜,于國于民的功勞,比許多尸位素餐的官員小了么?”
何栗對陳太初突然提及一位女子雖有些意外,但并未多問,轉而將話題拉回正軌:“王爺,這新政架構,牽一發(fā)而動全身。即便試點,也需大量錢糧、得力干吏推行,更需……強兵震懾內外,以防不測。”他的目光,不自覺地瞟向沙盤上東南海域的那些問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