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康元年的五月熏風(fēng),終于拂過汴梁城頭殘存的烽煙氣息。
朱雀門外,被金兵鐵蹄和主和派爪牙摧殘過的御街兩側(cè),腳手架林立。
丁壯們吆喝著號子,將新燒的青磚壘上焦黑的斷壁,粗糲的鑿石聲與婦人哄勸孩童的低語交織,雖掩不住劫后的蕭索,卻也透著一股子掙扎向上的生氣。
樊樓那被砸爛的鎏金招牌重新掛起,雖不復(fù)往日車馬盈門、徹夜笙歌的盛景,但已有南來的綢緞商、北返的藥材客,試探著踏入那尚帶焦糊氣的大堂,在跑堂刻意拔高的唱喏聲中,點(diǎn)上一壺不算頂好的酒,幾碟時令小菜,小心翼翼地盤算著行市。
汴河漕渠上,被焚毀的漕船殘骸終于清理干凈,新補(bǔ)的糧船、鹽船掛著不同幫會的旗號,試探性地在碼頭卸貨,纖夫低沉的號子重新在河岸響起,雖稀落,卻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脈動。
這脆弱的復(fù)蘇,如同早春枝頭初綻的嫩芽,經(jīng)不得半點(diǎn)風(fēng)雨。
龍圖閣直學(xué)士、知開封府事趙鼎,捧著厚厚一疊訴狀,憂心忡忡地踏入樞密院簽押房。
暖閣內(nèi),陳太初正對著攤開的《元豐官制格目》凝眉沉思,紫袍玉帶也掩不住眉宇間深鎖的凝重。
“樞相,”趙鼎將訴狀輕輕放在紫檀大案一角,聲音低沉,“城西劉記綢緞莊東家遞的狀子,其鋪面被金兵焚毀,官府允其以工代賑所得錢帛優(yōu)先重建,然重建文書遞至開封府工曹,五日未批!
工曹推說戶曹未核錢帛,戶曹推說工曹未勘丈量…小小一鋪面,公文往來七道衙署,蓋印十一顆!更有甚者,工曹一胥吏竟公然索要‘潤筆錢’十貫!劉東家求告無門,幾乎投了汴河!”
趙鼎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:“還有南薰門外被強(qiáng)征‘助餉’的百余戶小民,持樞府與開封府聯(lián)署的‘發(fā)還抄沒贓款’憑條,前往戶部度支司支領(lǐng)錢糧。
度支司竟言憑條格式不合新制,需重新核驗(yàn),又言錢糧尚未撥付到位,要他們十日后再來!可據(jù)下官所知,抄沒何栗、秦檜等人家產(chǎn)所得錢帛,三日前便已解入戶部左藏庫!”
陳太初的目光從《元豐官制格目》上抬起,眼神銳利如刀鋒刮過訴狀,最終落在那密密麻麻的衙署印鑒和推諉記錄上。
他未看訴狀內(nèi)容,只屈指敲了敲案頭另一份更厚的卷宗——《崇寧以來三省六部及諸路監(jiān)司員額增錄》。
“鼎臣(趙鼎字),你看這個?!标愄醯穆曇袈牪怀鱿才?,卻讓趙鼎心頭一凜。他展開卷宗,觸目驚心的數(shù)字映入眼簾:
崇寧元年,天下有品級文武官員一萬三千七百余員。
政和五年,增至二萬八千九百余員。
靖康元年春,竟膨脹至三萬六千四百余員!這還不算無品級的吏胥、衙役、白員!僅汴梁城內(nèi),領(lǐng)朝廷俸祿的官員吏胥,竟逾萬人!
“冗官之害,更甚冗兵!”陳太初的聲音如同淬了冰,“冗兵耗糧餉于明處,尚可裁汰空額。冗官則如附骨之疽,盤根錯節(jié)!一人領(lǐng)俸,十吏依附!一紙公文,十衙推諉!層層疊架,效率低下,更生無數(shù)敲骨吸髓的‘潤筆’、‘陋規(guī)’!朝廷歲入,十之七八,盡填此無底洞!此乃國朝心腹大患,不除,縱有金山銀海,安民亦是空談!”
趙鼎默然,額頭滲出細(xì)汗。他深知此弊,更知觸動此弊,便是與整個龐大的官僚集團(tuán)為敵!
“然欲除積弊,需明其根?!标愄鹾仙暇碜?,眼中閃爍著洞悉幽微的光芒:
“其一,恩蔭太濫!宰執(zhí)蔭子侄可至七品,勛貴外戚動輒恩賜官職,此輩多紈绔膏粱,只知領(lǐng)俸,不諳實(shí)務(wù),更阻塞寒門進(jìn)身之階!”
“其二,差遣重疊!一官多職,或一職多官,互相牽制推諉,效率何存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