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秋的圓月,已悄然沉向西天,將最后一片凄清的光華灑在樞相府那深靜的庭院里。前廳的喧騰早已散去,只留下紫檀方桌上狼藉的杯盤、傾倒的玉壺和凝固燭淚的燭臺,無言地訴說著昨夜那一場肝膽相照的烈酒澆透的狂歡。
趙明玉攜著周氏和幾個心腹仆婦踏入廳堂時,濃烈的酒氣混雜著菜肴余味與一種男人特有的汗氣、吐納氣息撲面而來。
燭火已熄了大半,殘光昏黃搖曳,照著三個不省人事、姿態(tài)各異的男人:
王倫歪靠在一張圈椅上,花白的頭顱斜倚著雕花扶手,鼾聲低沉如老牛飲水,帶著一絲解盡千愁的松弛;
王大郎更是豪放,龐大的身軀直接滑落在地毯上,一條腿還耷拉在椅腿旁,嘴角猶帶笑意,打著驚天動地的呼嚕;
而堂堂大宋樞相陳太初,則直接伏倒在冰涼的紫檀桌面上,側(cè)臉緊貼著木紋,半邊臉壓得有些變形,眉頭緊蹙,呼吸粗重而急促,嘴唇微微翕張,顯然已是爛醉如泥。
“哎……”趙明玉輕嘆一聲,并無責備,眼中只有無奈與一絲心疼。
她與周氏交換了一個眼神,早有準備的健壯婆子和小廝立刻上前。
他們動作麻利而帶著敬意,小心翼翼地先將趴在地上的王大郎如抬巨石般架起,王倫則被兩人穩(wěn)妥地扶起胳膊。
輪到陳太初時,趙明玉親自上前。婆子們想代勞,她卻擺了擺手,屈身扶起丈夫沉重的頭顱。就在這扶起的瞬間,陳太初身體猛地一抽,“哇——”地一聲,一股難以形容的酸腐穢物夾雜著濃烈的“瓊霄玉液”辛辣之氣,噴涌而出!
仆婦們驚呼一聲,急忙上前擦拭狼藉。周氏也趕緊招呼人打水。
趙明玉卻被眼前景象釘在了原地——陳太初吐得昏天黑地,面色由紅轉(zhuǎn)白,顯得異常痛苦脆弱。
就在這狼狽不堪的喘息間隙,他那雙緊閉的眼中竟?jié)L下淚來,含糊不清地囈語,聲音斷斷續(xù)續(xù),卻帶著一種錐心泣血的嘶啞與決絕,每一個字都像是從五臟六腑里艱難地挖出來:
“不……不該這樣……這個世界,百姓……蒼生,不該是這樣……咳、咳……不該是土里刨食……卻填不飽肚子……寒冬臘月……破襖難抗雪風……更不該是……受了天大冤屈,還要跪在……跪在污水泥潭里……磕頭求告無門……!”
他猛地抬手胡亂揮舞,仿佛要驅(qū)散什么無形的巨山:“幾座大山!壓死人的山!壓在……壓在農(nóng)民背上!……既然老天爺讓我來了……我就豁出去……舍得這一身剮,拼了這條命,也得把它們……把它們給掀翻!拉下馬!踩進泥里!……”
他的聲音漸漸弱下去,最終化為痛苦的喘息。仆婦們已慌忙上前,小心地為他擦拭污穢,更換衣物。
趙明玉聽著那穿透醉意迷離、字字泣血的真言,纖手扶著桌沿,指節(jié)攥得發(fā)白。
清冷月光透過窗欞,映著她瞬間蒼白的臉頰和眼中翻涌的驚濤駭浪!
那個在朝堂之上縱橫捭闔、冷靜如冰的相公,那個在書房中運籌帷幄、決勝千里的夫君,私底下溫文爾雅、待她體貼如斯……可誰能想到?誰能想到他胸腔中藏著的,竟是這般浩瀚如星空、滾燙如巖漿的悲憫與宏愿?!
農(nóng)民之苦?趙明玉出身宗室旁支,雖非頂尖勛貴,卻也生于富貴錦繡。
她見過田間勞作的農(nóng)人,知曉賦稅沉重、天災(zāi)無情會令他們衣食無著,心中自有一股仁善悲憫。
可她也一直認為,這是天道循環(huán),是命數(shù)使然,是官員牧守是否清明的責任。
何曾想到,在她的夫君心中,農(nóng)民之痛——餓肚子、挨凍、受屈無處訴——竟成了必須傾盡一生、甚至舍棄性命去摧毀的“山”!他所圖所謀,不止于清吏治、平賦稅,那是要鑿開這天地間的頑石,重塑一個人人能活得有尊嚴的乾坤!這抱負之宏闊、心志之決絕,連當年銳意變法的王文公(王安石),怕也遠遠不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