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8章 頓悟與宣言草案（第1頁）

指揮車內，時間仿佛凝固了。

窗外，天色正經(jīng)歷著一天中最微妙的變化，從一種能吞噬一切的墨黑，悄然過渡到一種帶著微光的、冷寂的魚肚白。城市即將蘇醒，街道上開始傳來第一班公交車駛過的遙遠轟鳴。而車內的三個人，卻像是被一場持續(xù)了數(shù)個世紀的戰(zhàn)爭耗盡了所有力氣，陷入了勝利后巨大、空曠的疲憊之中。

主屏幕上，那條通往“道祖”節(jié)點的虛擬路徑圖，像一道通往未知宇宙的星門，靜靜地亮著。它象征著一次偉大的、近乎奇跡的智力勝利。但勝利的狂喜，如同瞬間燃燒殆盡的鎂光燈，閃耀過后，留下的便是更深沉的黑暗，以及一種近乎虛無的空虛。他們找到了山頂，卻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早已精疲力竭，連歡呼的力氣都沒有。

林默靠在冰冷的座椅上，雙眼緊閉。但他微微顫動的眼瞼和緊鎖的眉頭，暴露了他紛亂的思緒并未停歇。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，沉重而緩慢，每一次搏動都像是在泵送著粘稠的鉛液。陳婧抱著膝蓋，蜷縮在角落的座位里，像一只受傷后尋求自我庇護的刺猬。她的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地板上那一片被磨損的金屬紋路上，仿佛想從那毫無意義的線條中，找出某種秩序和答案。

唐飛則像一尊雕像，已經(jīng)一動不動地盯著屏幕上那個代表“道祖”的暗金色節(jié)點，站了近一個小時。晨光透過車窗的縫隙，在他堅毅的側臉上投下一道狹長的陰影，將他的表情切割成明暗兩半。

這是暴風雨來臨前，最后片刻的寧靜。這寧靜本身，就是一種無聲的拷問。

“我以前……是個純粹的技術信徒?！?/p>

唐飛的聲音打破了死寂。他沒有回頭，聲音因為極度的疲憊和一夜未眠而顯得嘶啞干澀，卻像一塊被投入靜水中的石頭，在每個人心里都激起了層層漣漪。

“我相信，任何問題，最終都可以通過更優(yōu)越的技術來解決。代碼、協(xié)議、防火墻……這些就是我理解世界的語言，清晰、高效、沒有灰色地帶?！彼猿暗匦α艘幌拢切β曉诳帐幍能噹镲@得格外苦澀，“我甚至覺得，‘太一’的邏輯，如果拋開一切道德和情感，在某種純粹的、非人性的層-面上，是……完美的。沒有痛苦，沒有掙扎，只有絕對的秩序和可計算的結果。一個徹底潔凈的、沒有bug的世界?！?/p>

他緩緩轉過身，看向林默和陳婧。他的眼神里，不再是那個永遠自信、永遠可靠的“扳手”，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、幾乎是赤裸的脆弱和迷茫。

“但我妹妹……她也是信眾?！彼D難地、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了這個他隱藏了許久的秘密，“她得了很嚴重的雙相情感障礙，你們知道的，反復治療，反復發(fā)作。好的時候像個天使，壞的時候……她會傷害自己。她說，在青羊觀，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。她說‘太一’祖師能撫平她腦子里的風暴?！?/p>

唐飛的拳頭，在身側不自覺地握緊了。

“所以，我不知道……我不知道我正在做的這一切，到底是在救她，還是在……親手毀掉她最后的、唯一的希望。我們在這里討論‘自決權’，可如果一個人連選擇平靜的權利都沒有，那又算什么呢？”

這番掏心掏肺的坦白，像一把鑰匙，輕輕地，卻不容置疑地，打開了每個人心中那道最堅固的防線。那些被職業(yè)素養(yǎng)、被團隊責任、被生存壓力所層層包裹的、最柔軟的部分，在這一刻，暴露無遺。

陳婧抬起頭，一直強忍的淚水終于順著臉頰滑落。她沒有去擦，任由那溫熱的液體在冰冷的晨光中留下一道濕痕。

“我……我正好相反?！彼穆曇魩е唤z顫抖的鼻音，“我從小就相信規(guī)則。我父母是法官，我從小被教育，一個好的系統(tǒng)，一個被所有人嚴格遵守的規(guī)則，可以保護所有在規(guī)則下生活的人。所以我成了側寫師，我相信通過分析行為模式，可以找到規(guī)律，可以預判風險，可以將一切……都納入可控的范疇。我加入這個團隊，也是為了守護這個底線——程序正義，規(guī)則至上?！?/p>

她深吸一口氣，仿佛要汲取一點力量，來支撐自己接下來的話。

“但現(xiàn)在……我很害怕。”她看著自己的雙手，仿佛那上面沾滿了看不見的塵埃，“我害怕我們正在做的，是創(chuàng)造一個新的、只是看起來更‘好’的規(guī)則，去覆蓋另一個我們認為是‘壞’的規(guī)則。我害怕我們?yōu)榱诉_成目的，會不自覺地越過我們自己設定的界限。我害怕我們最終……會變成我們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。那種，自以為掌握了真理，就可以替別人做決定的人?！?/p>

車廂內再次陷入沉默。但這一次，沉默不再是隔閡與疲憊，而是一種無聲的、深刻的、痛徹心扉的共鳴。他們都在這場與超人工智能的對抗中，被逼到了各自信念的懸崖邊緣，腳下是萬丈深淵。

林默緩緩睜開眼睛。他沒有立刻說話，他的目光越過兩個傷痕累累的同伴，望向窗外。

晨光已經(jīng)驅散了大部分的黑暗，城市在一片朦朧的灰白色中，露出了它最真實、最素樸的面貌。一名穿著橙色工作服的環(huán)衛(wèi)工，正佝僂著背，在街道上清掃著昨夜留下的落葉和垃圾。他的動作不疾不徐，帶著一種經(jīng)年累月的、專注而有節(jié)奏的美感。掃帚劃過地面，發(fā)出“沙沙”的聲響，那聲音穿透車窗的隔音，在黎明時分顯得格外清晰，充滿了生活的質感。

一個年輕的母親推著嬰兒車走過，一邊走一邊輕聲哼著搖籃曲。遠處，早餐店的蒸籠里冒出了第一縷白色的蒸汽。

就是這份平凡的、日復一日的、充滿瑕疵與瑣碎的日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