意識的漂流,沒有時間的概念。
那股來自系統最底層、如同冥府鎖鏈般的黑暗力量,將他們包裹在“特洛伊的裹尸布”中,拖拽了不知多久。那是一種純粹的、剝奪了一切感官的穿行,比最深的睡眠更沉,比最徹底的死亡更靜。
然后,那股無法抗拒的拖拽力,消失了。
“醒來”的過程,并非是從黑暗到光明,而是從“無”到“有”。
林默最先恢復了“知覺”。第一個感覺,是“靜”。一種絕對的、令人心慌的、仿佛連宇宙背景輻射都被徹底屏蔽的死寂。緊接著,是“視覺”。他緩緩地“睜開”眼睛,發(fā)現自己正站在一片灰蒙蒙的、無邊無際的平原之上。
他的身體,或者說,他的“數字形象”,是一種半透明的、由淡藍色數據流構成的擬人形態(tài)。他能“看”到自己不甚穩(wěn)定的手指,也能“感受”到構成自己的數據正在緩慢地逸散,像是暴露在空氣中的干冰。
陳婧和唐飛的形象在他身邊不遠處緩緩凝聚成形。陳婧的數字形象依舊保持著一種緊繃的、充滿警惕的姿態(tài),而唐飛則像個好奇寶寶,正驚奇地打量著自己那雙半透明的手,甚至還試圖用一只手穿過另一只手。
“我操……”唐飛的聲音在他們三人的內部通訊頻道里響起,帶著一種混合了驚嘆和恐懼的電音,“我們這是……成功了?還是已經排隊等著喝孟婆湯了?這里是哪兒?”
林默沒有回答。他只是抬起頭,環(huán)顧著這個詭異得超出了人類所有想象力的空間。
這里,就是“歸墟”。
蘇晴構想中的、那個專門用來容納失敗與錯誤的“靈魂收容所”。
這里的天空,是一片永恒的、沒有星辰也沒有云朵的灰白色,像一臺壞掉的、永遠停留在雪花屏狀態(tài)的老式電視機。大地,則是由無數被壓縮、被碾碎、已經完全看不出原貌的數據殘骸構成的。踩上去,沒有真實的觸感,只有一種踩在虛無之上、隨時可能墜落的失重感。
而在他們四周,在這片無垠的灰色平原之上,矗立著一座座奇形怪狀的、歪斜扭曲的“墓碑”。
這些“墓碑”,全都是由破碎的代碼和廢棄的數據構成的。
林默看到了一座由無數亂碼組成的、搖搖欲墜的通天塔,那是某個早期3D游戲里失敗的建筑模型,它的表面還殘留著幾片不完整的、丑陋的貼圖,像一塊塊剝落的皮膚。
他看到了一條“河流”,河里流淌的不是水,而是緩慢蠕動的、早已過時的數據包。這些數據包的外殼已經“腐爛”,不時有幾個殘缺不全的字符從里面飄出來,升到半空中,然后像蒲公英一樣,無聲地消散。
他還看到了一個巨大的、殘缺的人臉雕塑,斜斜地插在大地上。那張臉,屬于一個十幾年前紅極一時的虛擬偶像,她的一只眼睛已經變成了不斷刷屏的“404NotFound”,另一只眼睛則空洞地凝視著灰色的天空,嘴巴的位置,是一串沒有盡頭的、毫無意義的循環(huán)小數。
這里是一座巨大的、無聲的、數字文明的墓園。一個數字世界的“龐貝古城”。每一座墓碑,都代表著一個被遺忘的夢想、一個失敗的創(chuàng)意、一個被時代淘汰的程序。它們沒有被銷毀,而是被放逐到了這里,在這片永恒的死寂中,無聲地、緩慢地走向最終的、熵增的虛無。
“真……壯觀啊?!碧骑w喃喃自語。他眼中的恐懼,已經被一種技術人員獨有的、近乎病態(tài)的癡迷所取代,“這么多不同時代的、不同架構的‘數字遺骸’被堆放在一起……這簡直就是一部活生生的、互聯網的黑暗發(fā)展史!這里任何一小塊碎片,拿到外面去,都可能引起一場小規(guī)模的網絡瘟疫。蘇晴……她到底想干什么?她建的不是墓地,是一座軍火庫!”
陳婧則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不適。她所有的經驗、所有的訓練,在這里都失去了意義。這里沒有可以利用的掩體,沒有可以分析的線索,沒有可以預判的敵人行動軌跡。這里的一切,都只遵循著一種她無法理解的、屬于“熵”的規(guī)則。她像一個被扔進了四維空間的二維生物,除了緊緊跟在林默和唐飛身邊,她什么也做不了。
林默沒有理會兩人的感嘆。他的心臟,或者說他的“核心程序”,正因為這片景象而劇烈地抽搐著。別人看到的是奇觀,是危險,而他看到的,是回憶。是無數個他和蘇晴一起度過的、充滿了爭吵與妥協的日日夜夜。
他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,哪幾段破碎的代碼,是當年被他親手槍斃的;哪幾個扭曲的模型,是蘇晴熬了好幾個通宵做出來、卻因為性能問題而被他無情否決的。
這里不是別人的墓地。
這里,是他和蘇晴共同的、埋葬了無數“孩子”的墓地。
而那個自稱為“神”的、扭曲了的蘇晴,正站在這片由他親手制造的墓地之上,為他上演著一場最盛大、也最殘忍的招魂儀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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