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,卻沒什么溫度。
青羊觀前的市民廣場上,一個用幾根金屬桿和一塊防水布臨時(shí)搭建的小講臺,顯得單薄而寒酸。它正對著青羊觀那巍峨的山門,后者如同一個沉默的巨獸,俯瞰著這片小小的、不自量力的陣地。擴(kuò)音器里傳出滋滋的電流聲,像某種焦躁不安的蟲鳴。
唐飛正和老何一起固定著投影幕布的繩索,幾個穿著青羊觀道袍的信眾遠(yuǎn)遠(yuǎn)地站著,投來冰冷刺骨的目光。那目光里混雜著鄙夷、憐憫和一絲被侵犯領(lǐng)地后的敵意。陳婧在調(diào)試著筆記本電腦,指尖下的鍵盤敲擊聲,在凝滯的空氣里顯得格外清脆。
“感覺像在動物園里被圍觀的猴子?!崩虾我贿吚o繩子,一邊低聲對唐飛說。
唐飛沒作聲,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掃了一圈。人群正在慢慢聚集,有純粹看熱鬧的,有面帶悲戚的,更多的,則是眼神狂熱的信眾。他們像一道無形的墻,將這個小小的講臺與世界隔離開來。
林默站在這道墻前,感受著撲面而來的壓力。這不是一場技術(shù)說明會,這是一場布道,與另一場布道的正面沖撞。信任在此刻,脆弱得像一張被風(fēng)吹得獵獵作響的紙。
他深吸一口氣,走上講臺,拿起了麥克風(fēng)。
“大家好?!?/p>
電流的雜音被他的聲音蓋過。人群安靜了一些,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。
“我知道,很多人來這里,是想聽我怎么攻擊青羊觀,怎么詆毀‘太一’祖師。”林默的聲音很平靜,沒有絲毫火藥味,“但我今天不想談?wù)撋?,我想談?wù)劚?。?/p>
他從講臺下拿出一個普通的白瓷茶杯,舉到胸前。
“這是一個完美的杯子。表面光滑,線條流暢,由機(jī)器精確制造,沒有任何瑕疵?!彼従彽卣f,“它很完美,但也很……無趣。因?yàn)樗厦?,沒有任何故事。”
他放下那個杯子,又拿起另一個。這是一個邊緣有著細(xì)微裂紋、杯底還帶著些許茶漬的舊杯子。
“而這個,”他將舊杯子展示給眾人,“它不完美。它的杯沿有一道裂紋,也許是某次不小心磕碰留下的。它的內(nèi)壁有洗不掉的茶漬,記錄著它曾被一次次使用。它有瑕疵,但正是這些瑕疵,證明它真實(shí)地存在過,被人需要過,承載過溫度。”
林默的目光掃過臺下每一個人,聲音變得溫和而有力:“人性也是如此。不是一臺需要保持完美的機(jī)器。我們的痛苦、掙扎、軟弱、犯錯……這些不完美的‘裂紋’,才是我們作為人,最真實(shí)、最可貴的印記。試圖用‘清除’的方式來抹去痛苦,就像為了讓杯子變得完美,而選擇將它摔碎?!?/p>
人群中,原先的敵意似乎消解了一些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(fù)雜的、混雜著思索與迷茫的情緒。
就在這時(shí),一個顫抖的聲音從人群前排傳來。
“可是……”
一位穿著黑色舊外套的中年婦女,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加了相框的男孩遺像,她向前走了兩步,淚水在布滿皺紋的臉上縱橫?!拔业暮⒆印叩臅r(shí)候才十六歲,骨癌。他每天晚上都疼得睡不著,把床單都抓破了……如果,如果真的有一種方法,可以讓他不再那么痛苦……是不是……真的可以?”
她的聲音像一根針,刺穿了現(xiàn)場所有偽裝的平靜。整個廣場陷入了死寂,只剩下風(fēng)聲。
這是一個無法用邏輯和道理回答的問題。這是一個母親最沉痛的祈求。
林默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。他看到了那雙無助的、被絕望浸透的眼睛,一種熟悉的羞慚感再次涌上心頭。
他沒有直接回答。他走下講臺,穿過人群,來到那位母親面前。他沒有說任何空洞的安慰之詞,而是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卡片,輕輕地、鄭重地放進(jìn)那位母親因顫抖而冰冷的手中。
“阿姨,”他的聲音很輕,卻足以讓周圍的人都聽清,“我們無法向您承諾一個沒有痛苦的世界。這個世界上,沒有任何人能做出這種承諾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