剛跨進月亮門,離得老遠,秦檜便夸張地啊呀一聲,神情激動,然后迅速低頭躬身,做足恭敬的姿態(tài),邁著小碎步往前,距完顏什古尚有四五步就撲通跪下。
“怎敢勞駕郡主等候,小人該死??!”
卑微不已,五體投地,聲音止不住哽咽,誠惶誠恐,像是馬上要哭出來,秦檜伏在地上微微顫抖,完顏什古看他惺惺作態(tài),心里不屑,面上倒擺出欣喜之色,也跟著做戲。
“相公何必如此!”
連稱呼也換作南人慣用的,滿含關切,完顏什古笑著,把秦檜輕輕扶起,兩人對視,完顏什古和藹,秦檜含淚,嘴唇輕顫。
一個降金的宋臣,一個金國的郡主,愣是演出一副君臣相宜,相愛相協的感人畫面。
實在很滑稽。
噓寒問暖,二人你來我往兜著圈子講些閑話,才一道進了門。
“相公請坐?!?/p>
仿佛是深交多年的好友,完顏什古從母親那里學到許多漢人官場往來的禮儀,變換自如,恰到好處的表現些親昵,又留幾分端居上位的客套,笑容和煦,舉手投足一派儒雅,說話周全,頗有南朝文人的風骨。
秦檜一面堆笑,一面竟有點兒恍惚——這郡主實在不像一個女真人。
一方相邀,一方推脫,最后,完顏什古才像是勉強接受,坐堂下高椅,秦檜微微躬身,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,兩腿打哆嗦,似乎受寵若驚,在她右肩下第一把椅坐下。
正好送來茶點,完顏什古令人將酥油茶奉給秦檜。
酥油混合牛乳與大葉茶煮,雖然撈去殘渣,香味十分濃郁,但相比南朝繁復細致的茶藝,依舊過分粗糙鄙陋,毫不講究什么茶具,光拿一只大碗裝。
完顏什古喝了一口,余光瞥見秦檜捧著茶有點兒難以下口。
她知道他喝不慣這個。
酥油茶放鹽,咸口,面兒飄一層油珠,女真部愛喝,一來暖身驅寒,二來補充體力,招待好友貴客全用此茶。可對于南朝自負風雅的文人們來說,這茶口感油滑,做法簡陋至極,毫無品味可言。
“誒呀,忘了相公大概喝不慣這個?!?/p>
裝作無意,完顏什古擱下茶碗,把進來送點心的仆婦叫住,嫌她不會做事,數落幾句她怠慢,然后用女真語說:“速速去我書房,把桌上擺的盒子拿來?!?/p>
其實,早是安排好的戲碼。
南朝的茶藝工序繁多,樣樣精細,叫人摸不著頭腦,完顏什古一竅不通,茶品茶種更是不懂,好在有趙宛媞,出生顯貴的茂德帝姬不僅懂,而且精于此道。
昨晚,她特意把趙宛媞叫去庫房,讓她選一盒拿來送禮。
庫房不通風,灰塵滿地,堆的全是從宮里搶出來的東西,趙宛媞看著嘆氣,等完顏什古拖出一個木箱子打開讓她挑選茶葉,更差點沒暈過去。
買櫝還珠,金人看盒子沾點金的都通通拿走,把里頭“不值錢”的茶團混著裝一起就不管,如此粗陋的存放方式,這些比人都“嬌貴”的茶葉何以受得,大多數被糟蹋竄味。
趙宛媞心疼地撿了半天,勉強挑出一小個單獨包裝的龍團勝雪,她打開以后拿一小片碎茶含在嘴里嘗了嘗,虧得用絹布和竹紙裹了好幾層才沒走味,然而茶的自然香氣畢竟受損,比不得從前。
不過已經很好了,完顏什古重新找個貴重的青玉楠木盒裝起來,當做禮物送給秦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