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櫥架原先應(yīng)是作書架用的,不過,秦六娘顯然并不喜讀書,倒是對玩樂打扮極有興趣,架子上擺了好幾只妝匣,另有散放的絹花、燈籠、風箏等物,雖都不甚值錢,卻花哨得很,將上頭幾層堆得滿滿當當。唯在最下層的角落里,才毫無章法地任意擺著十幾卷書,那書上灰塵極厚,像是許久不曾被人翻動過了。
阿豆雖粗識幾個字,卻不是個好學之人。然一見那些書,她的眼睛卻立刻亮了起來,她蹲下了身子,自袖中掏出一張紙,對照著紙上抄寫的內(nèi)容,在那堆書里一本本地翻找著,動作十分輕巧。
紗帳中,秦素緩緩張開雙眸,凝視著床尾處的阿豆,面無表情。
暮色濾過幾重青紗,將阿豆的背影也映出了幾許青灰,而帳中秦素的臉上,也不可避免地染了一層青氣。
山村陋室、草舍寒堂,這是她前世生活了五年的連云田莊,從七歲到十二歲,她就像是被秦家遺忘了一般,在江陽郡最偏僻的鄉(xiāng)野,無人照管地獨自長大。
秦素淡淡地看著阿豆,彎起唇角,無聲而笑。
前世的她從不知道,在她的身上,原來也有著可以叫人圖謀的東西,而她最信任、也最依賴的使女阿豆,早非昨日面目??珊匏恢被畹缴蝗缢馈⒒畹綕M身泥濘,最后在那個吃人的地方掙扎了五年,方才一次次地了悟,明白彼時的自己有多么荒唐可笑。
而那時,一切都已經(jīng)發(fā)生了,塵埃落定、無從更改。
深宮里的那五年,像一個最不堪的夢。在夢中,那重樓疊宇若汪洋大海,而她卻是一葉孤舟,上無家族支撐、下無子女固寵,可恃者,唯一腔孤勇與滿心的不甘,竟也一步一步走到了那個最高的位置,卻又在即將抵達巔峰時,倏然墜落。
她仍記得落入金蓮池的那一刻,鳳冠沉沉壓在發(fā)上,又脫離而去,散開的發(fā)髻如墨線,在她的四周飄浮,如絲如縷。
紅宮墻、粉桃花、琉璃碧瓦、青空如洗。
她沉在水里望出去,覺得,那像是浸在一汪通透的翡翠里,虛而飄渺,恍若一夢。
她忽然覺得諷刺。
她曾經(jīng)那么渴切、那么執(zhí)拗地想要去死。
十五歲那年,當她衣衫不整被人發(fā)現(xiàn)、名聲盡毀之時,她想過去死;十七歲那年,當她第一次被人轉(zhuǎn)送,自陌生的床榻間醒來時,她曾經(jīng)如此地期待著死亡的降臨。
卻是,求死而不得。
先,為不能;后,是不敢。
死亡于她,竟成奢侈。
有一段時間,她甚至以幻想自己的死為樂事。
她像是行走于一段沒有盡頭的黑暗沼澤,滿身污垢、身心俱疲。直到有一天,她歸了國,還入了宮。
那個時候,她便不想死了。
她只想好好地活著?;钤谌f人之上,活得鮮烈耀眼,將之前所受的屈辱百倍千倍地討回來。
可死亡卻偏于此際降臨。
鳳冠近在咫尺,那榮耀與光芒唾手可得,可她,卻再也不能觸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