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跟我來?!卞X司吏也不多言,轉身走進側門。王臨緊隨其后,穿過一個狹長的院子,院子里堆著幾捆竹簡,墻角長著雜草,顯然許久沒打理。
進了戶曹公廨,一股混雜著灰塵、霉味和墨汁的氣息撲面而來。屋內光線昏暗,只有屋頂的兩個小天窗透進些許光亮。靠墻的地方堆著幾大堆竹簡和木牘,最高的一堆比人還高,用麻繩捆著,標簽上的字跡有的發(fā)黃模糊,有的被蟲蛀了洞。幾個書吏坐在案前,個個愁眉苦臉:一個戴方巾的老書吏捶著腰,嘴里念叨“這北鄉(xiāng)的賬怎么又對不上,改了三次還是錯”;一個年輕點的書吏對著一堆算籌發(fā)呆,算籌散落一地;還有個中年書吏拿著毛筆,在竹簡上涂涂改改,卻越改越亂,最后煩躁地把筆扔在案上。
“這些,是去年秋稅、今年春稅的賬冊,還有近三年積欠的庫銀賬目。”錢司吏指著那幾大堆賬冊,語氣冰冷,“給你三天時間,把這些賬理出個頭緒:應征多少,實收多少,虧空多少,分鄉(xiāng)里列明。若能理清,賞錢一貫,還能留任戶曹;若理不清——”他頓了頓,眼神變得銳利,“浪費官府時間,按‘欺瞞官府’論處,二十板子伺候!”
這話一出,屋內的書吏都停下了手中的活,偷偷看向王臨,眼神里滿是同情。誰都知道,這些賬冊就是個爛攤子:去年秋稅趕上旱災,不少鄉(xiāng)里繳不上稅,賬冊改了又改;今年春稅又遇蝗災,實收數比應征數少了一大截;更別提積欠的庫銀,有的鄉(xiāng)里拖了三年,賬冊上的數字涂涂改改,前后矛盾,別說三天,就是三十天也未必理得清!錢司吏這分明是刁難,要么是想把王臨趕走,要么是想借機掩蓋賬目中的貓膩。
王臨卻面不改色,走到那堆“賬山”前,隨手拿起一卷竹簡——是去年秋稅的東鄉(xiāng)賬冊。竹簡上用墨筆寫著:“東鄉(xiāng),田三百畝,每畝征糧二石,應征六百石;實收五百五十石,虧空五十石?!钡跖R仔細一看,竹簡邊緣有刮擦的痕跡,墨跡深淺不一,顯然是被改過的——按“每畝征糧二石”算,三百畝應是六百石,但旁邊用小字寫著“實有田三百二十畝”,若按實有田畝算,應征應為六百四十石,實收五百五十石,虧空其實是九十石!
“錢司吏,可有算籌?”王臨抬起頭,語氣平靜。
“那邊角落里,自己拿!”錢司吏不耐煩地指了指屋角的一個竹筐,里面裝著幾十根算籌——是用竹子削成的小棍,長約六寸,粗細均勻,有的還帶著竹節(jié)。
王臨走過去,從竹筐里取出五十根算籌,回到賬冊旁,找了一塊相對干凈的空地,席地而坐。他沒有像其他書吏那樣逐行核對,而是先將所有竹簡和木牘按“秋稅、春稅、積欠庫銀”分成三堆,每一堆又按“東鄉(xiāng)、西鄉(xiāng)、南鄉(xiāng)、北鄉(xiāng)”四個鄉(xiāng)里分類,動作麻利,不過半柱香的時間,原本雜亂的賬冊就變得條理分明。
隨后,他拿起秋稅的竹簡,左手持籌,右手分撥,算籌在他指間翻飛:橫放一根為“一”,豎放一根為“十”,三枚算籌疊放為“百”,五枚算籌并排為“千”。遇到需要計算的數字,他先將應征數用算籌擺出,再減去實收數,得出虧空數,每一筆都標注在一張小紙片上(是從竹簡上撕下的邊角料),旁邊還注明“賬冊原數”“實際推算數”“涂改處”。
他的動作快得驚人,手指撥動算籌的聲音“嗒嗒”作響,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。老書吏忍不住湊了過來,瞇著眼看著王臨的動作,當看到王臨計算北鄉(xiāng)秋稅時,突然發(fā)出一聲低呼:“這。。。這是‘差分術’的變種?不對。。。比‘差分術’還快!”
原來,王臨用的是遠超這個時代的“統(tǒng)計學分類法”和“速算技巧”:他先統(tǒng)計每個鄉(xiāng)里的田畝數、人口數,算出理論應征數,再對比賬冊上的實收數,找出差額;對于涂改的賬冊,他通過墨跡、竹片刮擦痕跡判斷原數,再結合周邊鄉(xiāng)里的征收標準,反推出真實虧空。
不過一個時辰,王臨面前的空地上,已經用算籌擺出了四組清晰的數據模型,每組都分“應征、實收、虧空”三欄,旁邊還放著標注涂改處的小紙片:
第一組是去年秋稅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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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鄉(xiāng):應征六百四十石(實有田三百二十畝,每畝二石),實收五百五十石,虧空九十石(賬冊改寫成虧空五十石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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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鄉(xiāng):應征八千九百石(田四千四百五十畝,每畝二石),實收七千五百石,虧空一千四百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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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鄉(xiāng):應征七千五百石(田三千七百五十畝,每畝二石),實收六千九百石,虧空六百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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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鄉(xiāng):應征八千石(田四千畝,每畝二石),實收三千石,虧空五千石(賬冊涂改十七處,原數應為應征八千五百石,實收三千石,實際虧空五千五百石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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總計:應征二萬五千零四十石,實收一萬八千四百五十石,總虧空六千五百九十石
第二組是今年春稅(絹帛)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