漳水南岸的風帶著深秋的凜冽,卷著濕冷的水汽掠過王家鎮(zhèn)的夯土城墻。白瓊英身披玄色軟甲,腰間佩劍寒光凜冽,身后三百精銳肅立如松,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(fā)出沉悶的聲響。她勒住韁繩,最后回望了一眼鎮(zhèn)內那座最高的議事堂,窗欞后似乎有個熟悉的身影,讓她心頭莫名一緊。
“出發(fā)!”她清喝一聲,聲音脆利如銀鈴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。這支隊伍帶走了王家鎮(zhèn)近三成的機動作戰(zhàn)力量,就像從緊繃的弓弦上抽走了關鍵的一縷絲線,留下的防務瞬間壓力陡增。
鎮(zhèn)內,議事堂的燭火徹夜不熄。王臨身著素色長衫,指尖摩挲著案上的輿圖,漳水對岸的紅圈被他標了又標——那是竇軍大將王伏寶的十萬大軍,如同蟄伏的巨獸,隨時可能撲咬過來。他眉頭微蹙,眼底布滿血絲,連日來的操勞讓他眼下添了淡淡的青黑,卻依舊目光如炬。
“先生,該歇歇了,這是后廚剛溫的小米粥?!陛p柔的聲音在門口響起,柳輕眉端著食盤走進來,素裙曳地,發(fā)間別著一支簡單的木簪,臉上帶著淺淺的倦意,卻依舊笑意溫婉。她將食盤放在案邊,拿起勺子輕輕攪動粥碗,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。
王臨抬眸,看到她眼底的紅血絲,心中一暖,伸手接過勺子:“辛苦你了,學堂那邊還順利嗎?”
“還好,今日又多了五個孩子,都是鎮(zhèn)西張獵戶家的,說想讓孩子識幾個字,將來能幫著記賬。”柳輕眉坐在他對面,指尖輕輕攏了攏鬢發(fā),“就是老秀才說,筆墨紙硯快不夠了,我想著能不能用樹皮和麻桿試試做些粗紙,先湊合用著?!?/p>
王臨舀粥的動作一頓,看著她清澈的眼眸,心中微動:“難為你想得周全,明日讓劉仁從庫房里勻些布料過來,先做些簡易的筆墨,紙的事我讓工匠們想想辦法。你別太累,學堂的事循序漸進就好,不必急于一時?!彼f著,從食盤里拿起一塊蒸得軟糯的紅薯,遞到她面前,“剛蒸好的,甜著呢,墊墊肚子?!?/p>
柳輕眉臉頰微紅,接過紅薯,指尖觸到他溫熱的掌心,像有電流劃過,連忙收回手,低頭小口咬著,甜香在舌尖彌漫,心里卻比紅薯更暖。
這時,門外傳來沉穩(wěn)的腳步聲,秦玉羅一身戎裝闖了進來,鎧甲上還沾著塵土和草屑,臉上帶著幾分風塵仆仆的英氣?!鞍⑴R,城南的防務已布置妥當,趙鋒帶人加固了城墻,雷虎的守備隊也分成了三班輪崗,絕不會給竇軍可乘之機!”她聲音洪亮,目光灼灼地看向王臨,眼底滿是堅定。
王臨放下粥碗,起身走到她面前,目光落在她肩頭微微松動的甲胄繩結上,伸手輕輕替她系緊:“仔細些,甲胄不系牢,萬一遇襲會吃虧?!敝讣獠唤浺忾g觸到她溫熱的肩頭,秦玉羅身子一僵,耳尖瞬間泛紅,平日里殺伐果斷的女將,此刻竟像個害羞的小姑娘,訥訥道:“知道了,阿臨?!?/p>
“漳水的簡易橋呢?”王臨收回手,語氣恢復了沉穩(wěn)。
“已派了二十名精銳守著,橋下釘了暗樁,竇軍若敢來拆橋,定讓他們有來無回!”秦玉羅挺直脊背,語氣斬釘截鐵,只是眼角的余光,卻忍不住在王臨臉上多停留了片刻。這些日子連續(xù)作戰(zhàn),她和這個運籌帷幄、溫潤卻不失鋒芒的自家男人已好些日子沒在一起過了,心里有些想他。只是這份心意,她不好意思說口出來,只悄悄藏在每一次的守護與牽掛里。
王臨點點頭,轉身回到案前:“辛苦你了,防務雖緊,但也要讓弟兄們輪換歇息,別熬垮了身子。”
“嗯!”秦玉羅重重應了一聲,看著他伏案疾書的背影,心中一片柔軟,轉身輕輕帶上門,將那份甜蜜與牽掛,都融進了門外的值守之中。
此時的王家鎮(zhèn),新政推行正進入最關鍵也最艱難的階段。兵農合一的實質推進,像一張細密的網,鋪撒在鎮(zhèn)內的每一寸土地上。杜如晦果然不負所望,憑借卓越的行政才能,將千頭萬緒的事務梳理得井井有條,《屯田條令》的竹簡堆在案上,字字句句都透著嚴謹與公平。
“軍屯以鎮(zhèn)丁營為單位,每五十人一組,開墾荒地百畝,收獲七成歸營,三成充作鎮(zhèn)內公用;民屯按戶劃分,每戶授田三十畝,繳納十一稅后,其余全歸自家所有,若超額完成收成,另有獎勵?!倍湃缁奘殖种窈啠蚯赜窳_、趙鋒和孫獵戶詳解條令,聲音沉穩(wěn)有力。
孫獵戶傷愈歸隊后,臉上的疤痕更添了幾分悍勇,他撓了撓頭:“杜先生,俺們都是粗人,種地的活兒雖懂些,但這么些人一起干,還得按條令來,怕是得適應適應。”
“無妨,”杜如晦笑道,“條令是死的,人是活的,遇到問題隨時調整。秦將軍善統籌,趙隊長嚴紀律,孫兄弟熟農活,你們三人配合,定能成事?!?/p>
果然,推行之初,摩擦與怨言從未斷過。鎮(zhèn)丁營的士卒大多是出身行伍,握慣了刀槍的手拿起鋤頭,總覺得別扭,開墾荒地時,遇到頑石密布的地塊,不少人便撂了挑子;民屯的農戶則擔心十一稅過高,或是軍屯的士卒會搶占好田,心存抵觸,干活也磨磨蹭蹭。
秦玉羅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。她索性脫下甲胄,換上粗布衣裳,拿起鋤頭就加入了開墾的隊伍?!暗苄謧?,農戶們,”她揮汗如雨,聲音帶著一絲沙啞,“王家鎮(zhèn)是咱們的家,地里的糧食是咱們的命!現在多流一滴汗,冬天就多一口糧,將來就能少受一分饑寒!”她動作利落,鋤頭起落間,泥土翻飛,絲毫不輸常年種地的農戶。
士卒們見主將都如此,哪里還好意思偷懶?紛紛拿起鋤頭,跟著干了起來。孫獵戶則帶著幾個懂農活的老兵,教大家如何辨認土壤肥瘦,如何處理頑石,如何引水灌溉。趙鋒則帶著甲士隊巡查,一方面維持秩序,一方面也幫著搬運農具、修整田埂。
日子一天天過去,原本荒蕪的土地漸漸被翻整得平整肥沃,散發(fā)著清新的泥土芬芳。當第一批冬小麥的種子撒下去,一場及時雨落下,沒過幾日,綠油油的麥苗便破土而出,嫩得能掐出水來。
士卒們蹲在田埂上,看著眼前一片生機勃勃的綠意,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?!皼]想到老子也能種出莊稼來,”一個滿臉絡腮胡的士卒摸著麥苗,語氣里滿是自豪,“等將來收獲了,就能吃到自己種的饅頭了!”
“可不是嘛,”另一個士卒接話,“以前總覺得種地是農戶的活兒,現在才知道,這地里的學問大著呢,看著麥苗長起來,比打了勝仗還痛快!”
民屯的農戶們也放下了心防,看到軍屯的士卒并未搶占好田,條令也公平公正,干活的勁頭也足了起來。田埂上,軍民同心勞作的身影,成了王家鎮(zhèn)最動人的風景。
簡化吏治則像在深水區(qū)行船,每一步都充滿了未知與挑戰(zhàn)。里正的人選經過層層篩選,最終確定了十一人,有忠厚老實的老農戶,有識字明理的小商販,也有退伍的老兵,都是鎮(zhèn)民們認可的靠譜之人。但如何讓這些里正真正發(fā)揮作用,而非形同虛設,卻讓王臨費了不少心思。
“鄉(xiāng)老會每月初一、十五召開,里正、鄉(xiāng)正務必到場,匯報轄區(qū)內的農事、治安、糾紛等情況,有問題當場提,當場解決?!蓖跖R坐在議事堂的主位上,面對十一位里正,語氣嚴肅卻溫和,“你們是鎮(zhèn)民與中樞之間的橋梁,既要傳達政令,也要反映民意,務必公正無私,為民辦事?!?/p>
第一次鄉(xiāng)老會上,就有里正帶來了糾紛。鎮(zhèn)東的張老漢和李老漢,因為田界問題吵了半個月,誰也不肯讓步。王臨沒有直接裁決,而是帶著兩人來到田間,親自丈量土地,又詢問了周邊的農戶,最后按照祖輩傳下來的田界標記,公平劃分了土地。“鄰里之間,和氣生財,”王臨笑著勸道,“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,為了幾分地傷了和氣,不值得。將來地里收成好了,大家互相幫襯著,日子才能越過越紅火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