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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 商於古道，人心似鬼（第1頁）

王臨的嘶吼像困獸的悲鳴，在寂靜的山谷里撞出回聲，卻沒能嚇退環(huán)伺的狼群。那群餓狼約莫二十余只，皮毛在月光下泛著灰敗的光，涎水順著獠牙滴落，盯著人群的眼神如同盯著砧板上的肉。這聲嘶吼反而徹底激怒了那頭毛色發(fā)黑的頭狼——它比普通狼壯一圈，左耳缺了塊，顯然是常年廝殺的狠角色。頭狼猛地揚起脖子，發(fā)出一聲暴戾的長嘯，聲波震得周圍的草葉簌簌發(fā)抖，緊接著從巖石后躍出，利爪在月光下劃出寒光。它的目標不是手持武器的成年士兵，而是人群外圍一個嚇傻了的孩童！

那孩子才五六歲，小臉蠟黃，是三天前從扶風(fēng)跟著母親逃出來的，懷里還攥著半塊干硬的麥餅。此刻他死死攥著母親的衣角，渾身抖得像篩糠，連哭都忘了出聲。他母親是個瘦弱的婦人，此刻也嚇得腿軟，只能徒勞地把孩子往身后護，卻連挪動一步的力氣都沒有。

“住手！”王臨目眥欲裂，血絲爬滿了眼球，幾乎是憑著本能撲過去。他手中的橫刀是早年在軍中用慣的，刀刃雖有些卷邊，卻依舊鋒利。他借著沖勁，帶著決死的力道，狠狠劈向頭狼的腰腹！“噗嗤”一聲，刀鋒劃破粗糙的狼皮，卻被堅硬的腰骨卡住，只入肉寸許。鮮血瞬間涌出，染紅了狼毛，也濺到了王臨的衣襟上。

劇痛讓頭狼更加瘋狂，它不顧腰腹的傷口，猛地扭轉(zhuǎn)身軀，鋒利的前爪帶著濃重的腥風(fēng)掃向王臨的面門。爪尖幾乎要擦到他的眼睛，王臨甚至能看清它爪子里嵌著的碎肉和泥土。他急忙后仰，后背重重摔在冰冷的溪水里，水花濺了滿臉。胸前衣襟被撕開三道口子，深可見骨，皮肉外翻著，火辣辣的疼瞬間傳遍全身，鮮血混著溪水往下淌。

頭狼趁機撲上來，大口咬向他的胳膊。王臨能感覺到狼嘴的腥臭，也能感覺到尖牙刺破皮肉的劇痛。他死死忍著疼，用另一只手抵住狼嘴，手指摳進狼的牙齦里，狼涎滴在他的手腕上，又腥又臭，順著皮膚往下滑。一人一狼在冰冷的溪水里翻滾，水花不斷濺起，混著血絲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紅，場面兇險到了極點——王臨的力氣在快速流失，而頭狼的掙扎卻越來越狠，好幾次他都感覺自己要被狼牙咬斷骨頭。

其他狼見頭領(lǐng)得手，像是得到了信號，紛紛撲向人群。人群瞬間亂作一團，哭喊聲、慘叫聲和狼嚎聲混在一起。一頭壯碩的公狼直撲崔雨薇，它顯然看出這是隊伍里最脆弱的目標之一——崔雨薇是大家閨秀，雖跟著逃了幾天，卻依舊帶著幾分柔弱，且沒有武器。

崔雨薇嚇得尖叫起來，聲音因恐懼而變調(diào)?；艁y中，她腳邊碰到一塊東西，低頭一看是塊拳頭大的石頭。她幾乎是憑著求生的本能，抓起石頭，用盡全身力氣砸向公狼的腿——石頭確實砸中了，“咚”的一聲悶響，卻只讓公狼頓了一下。狼毛下的肌肉結(jié)實得像鐵塊，這點力道對它來說不過是撓癢。反而徹底激怒了它，公狼低吼著，喉嚨里發(fā)出“呼嚕呼嚕”的威脅聲，張開嘴露出森白的獠牙，再次撲來，腥臭的風(fēng)直撲崔雨薇的面門。

就在這千鈞一發(fā)之際，林子里突然傳來“嗡”的一聲——那是箭矢劃破空氣的聲音，又快又急。一支削得尖尖的木箭，精準地射進了公狼的左眼！箭桿幾乎整個沒入，只留下箭尾的羽毛在顫動?！班粏?！”公狼發(fā)出一聲凄厲的慘叫，聲音尖銳得刺耳，它像瘋了一樣滾在地上瘋狂掙扎，鮮血順著箭桿流出來，染紅了地面的枯草和石子，連掙扎過的地方都留下了一道道血痕。

緊接著，更多木箭從灌木叢后射出，一箭接一箭，沒有絲毫停頓。射箭的人顯然經(jīng)驗極豐，箭箭都瞄準狼的眼睛、咽喉這些薄弱處——不過片刻，又有兩頭狼中箭倒地，一頭被射穿了咽喉，鮮血汩汩往外冒，另一頭被射瞎了右眼，疼得在地上打轉(zhuǎn)。剩下的狼見狀，動作明顯遲疑了，圍在旁邊不敢貿(mào)然上前。

“快！往那塊大石頭后面退！點火！松枝和枯藤能燒出濃煙，狼怕這個！”一個蒼老卻沉穩(wěn)的聲音從林中傳來，聲音里帶著常年在山里生活的沙啞，卻異常有穿透力，瞬間壓過了現(xiàn)場的混亂。眾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，互相攙扶著往溪邊那塊一人高的巨石后跑——幾個還能動的士兵急忙掏出藏在懷里的火折子，這火折子是之前假官兵劫掠時，他們藏在破衣夾層里的，僥幸沒被發(fā)現(xiàn)。此刻他們手抖得厲害，試了三四次才點燃火折子，哆嗦著湊近身邊的枯枝。

火光“騰”地跳起來，橘紅色的光芒驅(qū)散了些許黑暗，也給眾人帶來了一絲安全感。松枝被點燃后，冒出滾滾濃煙，帶著刺鼻的焦糊味，嗆得人直咳嗽。狼群果然被震懾住了，它們圍著火堆焦躁地踱步，低吼著，爪子不斷刨著地面，卻不敢再往前一步——狼天生怕火，尤其是這帶著濃煙的火，更是讓它們本能地畏懼。那頭中箭的公狼掙扎了一會兒，動作漸漸慢了下來，最后徹底沒了聲息，身體還在微微抽搐。其他狼看了一眼它的尸體，眼神里多了幾分忌憚，往后退了兩步。

另一邊，王臨和頭狼的搏斗也到了生死關(guān)頭。他的胳膊被狼咬出一道深口子，鮮血順著胳膊往下淌，染紅了半邊袖子，連抓著狼耳朵的手都開始打滑。但他死死抓著不放，指甲幾乎嵌進狼的皮肉里。趁著頭狼仰頭掙扎、想甩開他的瞬間，王臨猛地發(fā)力，用膝蓋頂住狼的身體，將卡在狼腰里的橫刀狠狠擰轉(zhuǎn)——“咔嚓”一聲，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，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！

頭狼發(fā)出一聲驚天慘嚎，聲音里滿是痛苦和絕望。它用盡最后力氣將王臨甩開，王臨重重撞在巨石上，后背傳來一陣劇痛，一口鮮血忍不住噴了出來，濺在身前的石頭上，鮮紅一片。他眼前陣陣發(fā)黑，耳邊嗡嗡作響，連頭狼的聲音都變得模糊起來。

頭狼拖著斷腰，每走一步都疼得嘶吼，身體歪歪扭扭地爬向狼群。就在這時，灌木叢后走出一個人：是個極其枯瘦的老者，看著約莫六十多歲，身高不過五尺，體重怕是連八十斤都不到。他的頭發(fā)用樹皮繩捆著，亂蓬蓬的像枯草，上面還沾著些松針和泥土；身上穿的獸皮襖子破爛不堪，多處露出里面干瘦的皮膚，皮膚上滿是皺紋和深淺不一的傷疤，顯然是常年打獵留下的；背上背著一張用藤條和木頭做的長弓，弓身上磨得發(fā)亮，腰間掛著石斧和短刀，刀鞘是用獸皮做的，已經(jīng)磨得有些發(fā)白。他的動作很敏捷，走在石子路上沒有一點聲響，像是踩在棉花上，眼睛亮得像鷹隼，掃過眾人時，帶著一種常年獨居山林的警惕，仿佛隨時會轉(zhuǎn)身消失在林子里。

“后生仔，能走就過來！火撐不了一個時辰，頭狼沒死透，狼群不會真退?！崩险唛_口，聲音像破鑼敲，沙啞得厲害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。王臨咬著牙，用橫刀撐著地面，勉強站起身。崔雨薇急忙跑過來，攙扶著他的胳膊，她的手還在抖，卻努力扶穩(wěn)王臨。兩人一步步挪到火堆旁，王臨剛坐下，就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。

崔雨薇看著他滿身的傷，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，卻不敢哭出聲——怕再引來狼群。她小心翼翼地幫王臨擦掉臉上的血污，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他。王臨看著她泛紅的眼眶，勉強笑了笑：“沒事，死不了?！?/p>

老者蹲下身，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——布包是用粗麻布做的，邊緣已經(jīng)磨破了，上面還繡著一個模糊的“藤”字。他打開布包，里面是搗成糊狀的草藥，綠色的汁液散發(fā)著淡淡的苦味，還混著些許泥土的氣息?！鞍堰@個涂在傷口上，能止血，還能防山里的瘴氣——這地方潮氣重，傷口爛了比狼咬還致命。前兩年有個采藥的，就是被狼咬了小口子，沒處理好，傷口爛到骨頭里，最后疼死在山里?！彼f著，把布包遞給王臨，又轉(zhuǎn)頭指揮其他人，“你們幾個，去那邊崖壁下砍枯藤和松枝，越多越好，火不能滅。夜里山里溫度低，沒火不僅招狼，還能凍死人。”

眾人不敢怠慢，紛紛起身去砍藤條。兩個年輕些的士兵力氣大，拿起斷了的長矛，幾下就能砍斷一根粗藤；幾個婦人也幫忙撿松枝，哪怕手被松針扎破了，也只是咬著牙繼續(xù)撿。王臨一邊給傷口涂草藥，一邊警惕地看著老者：這老人顯然不是普通獵戶，他對狼群的習(xí)性、山里的環(huán)境都太熟悉了，連草藥都隨身攜帶，更像是常年在這深山里“討生活”的人。而且他的箭法極準，剛才那么亂的場面，每一箭都能射中狼的要害，這絕不是普通獵戶能做到的。

天快亮?xí)r，東方泛起了魚肚白，狼群終于徹底退去——頭狼被其他狼拖走了，地上只留下幾具狼的尸體和一灘灘發(fā)黑的血跡。眾人癱坐在火堆旁，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，有的人直接靠在石頭上睡著了，哪怕身上還沾著血污。老者獨自一人坐在另一塊石頭上，用石片削著一根樹枝，動作很慢，眼神卻有些發(fā)直，像是在想什么心事。樹枝被他削得很光滑，一端漸漸成了尖形，像是一根短矛。

“老人家，多謝您救命之恩。”王臨緩過勁來，先開口打破沉默，他聲音還有些沙啞，卻帶著真誠的感激，“敢問您怎么稱呼？怎么會在這深山里？”

老者頭也不抬，手里的石片繼續(xù)削著樹枝，木屑一片片往下掉：“山里人，沒名字，大家都叫我老藤——靠崖壁上的老藤爬上山找吃的，就叫這個。救你們？不過是怕你們死在這，尸體發(fā)臭，熏得我沒法打獵。前幾年有隊逃兵死在前面的山谷里，沒幾天就臭了，附近的獵物都被嚇跑了，我半個月沒打到東西，差點餓死?！彼恼Z氣冰冷，沒有一點善意，像是在說一件無關(guān)緊要的事。

王臨沒在意他的態(tài)度，又問：“您對商於古道很熟吧？我們想往深處走，找個能暫時落腳的地方，避開外面的亂兵?！?/p>

“熟?！崩咸俳K于停下手里的活，抬起頭看他，眼神像刀子一樣銳利，仿佛能看穿人的心思，“比你們這些瞎撞的沒頭蒼蠅熟多了——這路上哪有水源，哪有山洞，哪有能吃的野果，我都知道。去年有伙商人想走這條道去蜀地，結(jié)果沒找對水源，渴死了三個，最后還是我指了條明路，才讓剩下的人活下來?！彼D了頓，嘴角突然扯出一個極其諷刺的笑，那笑容比哭還難看，“我還知道，這路上最危險的不是狼，是人。去年冬天，我親眼看見五個兵卒搶了一個挑夫的糧食，還把挑夫推下了山崖，那些糧食夠挑夫一家過冬的?！?/p>

“您是說之前那些假扮官兵的劫匪？”王臨心里一緊，想起兩天前遇到的那群假兵——他們穿著破爛的官服，拿著生銹的刀，搶了他們僅剩的糧食，還殺了兩個走得慢的老人。

“假扮？”老藤的聲音陡然尖利起來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，他猛地站起身，枯瘦的手指指向遠處的山林，手指因為用力而發(fā)白，眼睛里爆發(fā)出駭人的血光，“你怎么知道他們是假扮的？這世道，兵和匪有什么區(qū)別？三年前，一群穿官服的人闖進我的寨子——那是個獵戶寨，總共才十二戶人，都靠打獵過日子。他們說要‘征軍糧’，可我一個獵戶寨，哪有什么軍糧？最多就是些曬干的肉干和幾張獸皮。他們就搶了我藏的兩張熊皮、三張狐皮——那是我準備給我兒子娶媳婦用的！還殺了我兒子和兒媳，我兒子當(dāng)時才二十歲，兒媳肚子里還懷著娃??！他們還把我剛滿月的小孫子。。?；罨钏に涝谏窖孪?！那孩子才剛會笑啊！”

他的聲音發(fā)顫，枯瘦的身體因為憤怒而發(fā)抖，手里的石片“啪”地掰斷了，斷口處的石子崩了出去?！八麄兇┑氖枪俜玫氖枪俚?，說自己是‘隋軍’——這就是你們說的‘官兵’！和吃人的狼有什么不一樣？不，他們比狼還狠！狼只為了活命，餓極了才會傷人，可他們呢？為了搶那點東西，為了尋個樂子，就敢殺滿門！我躲在柴房里，看著他們把我家燒了，看著我親人的尸體躺在地上，我卻不敢出來！”

晨曦透過樹葉的縫隙照下來，落在老藤扭曲的臉上，映出他眼底的仇恨和絕望，那些皺紋里仿佛都藏著血淚。王臨看著他，心里沉甸甸的——這老人哪里是獨居山林的獵戶，分明是被世道逼成了“孤魂”，活著的唯一念想，或許就是復(fù)仇?；鸲训臒煗u漸散了，風(fēng)里帶著清晨的寒意，吹在人身上涼颼颼的。王臨突然覺得，這商於古道的深山里，比狼更可怕的，是那些被貪婪和仇恨吞噬的人心——狼的惡是本能，而人的惡，卻能壞到骨子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