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如墨,秦州倉曹公廨的窗紙被寒風(fēng)刮得微微作響,案上一盞油燈的火苗卻始終穩(wěn)定——王臨已在案前枯坐三個時辰,面前攤開的三張麻紙,密密麻麻寫滿了三大官倉的“虧空明細(xì)”。他借著“核對糧谷損耗”的名義,連續(xù)三日穿梭在陰冷的糧倉里,不僅摸清了每一處虧空的具體位置:永豐倉西角第三糧囤實(shí)際存糧比賬冊少1200石,常平倉北排六座糧囤中,三座的谷子霉變發(fā)黑占比超30%,義倉那幾十袋“陳糧”的麻袋編號,更是與去年朝廷撥付的賑災(zāi)糧編號“秦賑字第027號”完全吻合;還記下了守衛(wèi)的換班規(guī)律:每日辰時、申時各換班一次,每班8人,西角門是守衛(wèi)薄弱點(diǎn),換班時會有半柱香的空隙無人值守。這些細(xì)節(jié)像釘子一樣刻在紙上,也刻在他心里——高世昌的貪腐,遠(yuǎn)比他想象的更肆無忌憚。
“王大哥,我回來了!”店門被猛地推開,柳輕眉的聲音帶著哭腔,她身上的藍(lán)布裙沾了泥雪,藥簍里的草藥撒了大半,剛進(jìn)門就癱坐在門檻上,雙手止不住地發(fā)抖。
王臨連忙上前扶住她,見她指尖凍得發(fā)紫,眼底滿是驚魂未定,忙遞上暖茶:“是不是在流民聚集地受了欺負(fù)?”
柳輕眉喝了口熱茶,眼淚卻更兇了:“不是欺負(fù)。。。是死人了!城西那片流民營,原本住著320多個流民,我今天去的時候,倒在地上的就有156人,已經(jīng)沒氣的有23個,其中11個是孩子!”她從懷里掏出一塊黑乎乎的硬餅,餅渣簌簌往下掉,“你看這餅,里面摻的不僅是霉變的粟米,還有磨碎的麥麩殼,甚至有小石子!我湊近聞的時候,還能聞到黃曲霉素的苦味——三年前鄰縣鬧災(zāi),我跟著師傅去義診,見過吃這種霉糧中毒的人,癥狀一模一樣!”
王臨接過餅子,指尖能摸到硬殼下的霉點(diǎn),心臟猛地一沉:“那水呢?你說聞到怪味?!?/p>
“水更嚇人!”柳輕眉攥緊拳頭,“營地中央有個水坑,結(jié)了層薄冰,我敲開后聞著有股澀味,是劣質(zhì)生石灰的味道!高世昌肯定是用生石灰摻水,想掩蓋霉糧的臭味,可生石灰遇水放熱,再混著霉糧里的毒素,簡直是催命符!有個叫張老栓的流民,他老婆和六歲的兒子就是喝了那水、吃了這餅,昨天晚上沒撐過去,尸體就躺在雪地里,郡兵連塊草席都不給蓋!”
“畜生!”王臨將餅子狠狠拍在案上,油燈被震得火苗亂顫,“他為了填糧倉的虧空,竟然拿流民的命當(dāng)墊腳石!輕眉,你現(xiàn)在就去后院,把我們存的草藥都打包——金銀花5斤、黃連3斤、甘草4斤,這些都是解毒清熱的,再帶上3口鐵鍋和20斤干柴,我現(xiàn)在就去找趙鋒!”
此時的城防營營房,更是一片愁云。趙鋒坐在案前,面前的糙米飯早已冰涼,旁邊放著一張“士兵狀況表”:320名士兵中,17人因饑餓暈倒,5名哨兵在城頭站哨時險些墜城,還有23名士兵的家人托人捎信,說家里已經(jīng)斷糧,其中李三的老娘甚至餓到啃樹皮,被送進(jìn)了醫(yī)館。他攥著表,指節(jié)泛白,耳邊還回響著士兵們壓抑的嘆息——他這個校尉,連弟兄們的肚子都填不飽,何談守城?
“校尉大人!王書吏求見,說有急事!”親兵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。
趙鋒起身開門,見王臨渾身是雪,懷里揣著東西,連忙讓他進(jìn)屋:“這么晚了,你怎么來了?”
“趙校尉,城西流民營出大事了!”王臨來不及寒暄,掏出那張記錄流民狀況的紙,“320多流民,156人中毒,23人死亡!都是因?yàn)槌粤斯俑l(fā)的霉糧、喝了毒水——高世昌為了掩蓋糧倉虧空,把霉變的毒糧當(dāng)賑濟(jì)糧發(fā)了!”
趙鋒猛地睜大眼睛,一把搶過紙,手指劃過“23人死亡”幾個字,呼吸瞬間急促:“他怎敢?!那可是三百多條人命!”
“他不僅敢,還派郡兵封了營地,見死不救!”王臨往前一步,聲音鏗鏘,“城防營弟兄們斷糧,流民們送死,都是高世昌害的!現(xiàn)在流民還有130多人活著,再晚就來不及了!我讓輕眉備了草藥,我們以‘防瘟疫擴(kuò)散’為名,帶親兵過去救人——只要拿到霉糧、毒水的證據(jù),再加上糧倉虧空的賬冊,定能扳倒他!”
趙鋒看著王臨堅定的眼神,又想起案上那張士兵狀況表——他若再退縮,既對不起弟兄,更對不起百姓!他猛地拔出橫刀,刀光映亮眼底的怒火:“好!我?guī)?0名親兵,都是跟著我打山賊的老兵,裝備齊全!現(xiàn)在就走!”
深夜的秦州城西,風(fēng)雪漸小,天地間一片慘白。趙鋒的20名親兵背著長槍、挎著短刀,還扛著3口鐵鍋和幾捆干柴;柳輕眉背著裝滿草藥的竹簍,手里攥著幾塊用來暖手的炭火;王臨則揣著油紙包好的賬冊,走在隊伍最前面,指引著去流民營的小路。
流民營外,12名郡兵正圍著篝火打盹,鎧甲上的雪沒來得及拍掉,手里的長槍斜靠在地上。見趙鋒一行人過來,為首的守衛(wèi)隊長李二狗連忙起身,手按在刀柄上:“趙校尉?您來這兒做什么?別駕大人沒下令??!”
“奉別駕大人密令,查防瘟疫!”趙鋒上前一步,腰牌“啪”地拍在手心,“密令需當(dāng)面執(zhí)行,難道要我去給你取文書?耽誤了大事,你擔(dān)得起?”
李二狗眼神閃爍,他知道趙鋒是軍中悍將,又怕真的是高世昌的密令,猶豫片刻,還是揮手讓開:“那。。。那您進(jìn)去吧,小的就在這兒等著?!?/p>
一踏入營地,一股混雜著霉味、臭味和死亡氣息的冷風(fēng)撲面而來,讓所有人都忍不住皺緊眉頭。30多頂破舊的草棚東倒西歪,雪地里橫七豎八躺著流民:一個叫張老栓的老漢蜷縮在草棚邊,懷里抱著已經(jīng)冰涼的妻兒,手里還攥著半塊黑餅;孕婦李氏躺在雪地上,臉色慘白,不斷嘔吐,身下的雪被染得污濁;幾個孩子穿著單薄的破衣,縮在草堆里,氣息微弱,連哭的力氣都沒有。
“快!架鍋燒火熬藥!”柳輕眉立刻指揮親兵,將鐵鍋架在篝火上,倒入帶來的清水,又將金銀花、黃連、甘草按比例抓出,碾碎了扔進(jìn)鍋里。親兵們也顧不上寒冷,有的扶著流民坐起來,有的給孩子裹上帶來的粗布,有的則幫著柳輕眉遞草藥——他們都是窮苦人家出身,見不得這樣的慘狀。
王臨和趙鋒則分頭收集證據(jù)。王臨走到水坑邊,用木勺舀起一勺水,倒入油紙袋中,又撿起地上的黑餅,掰下一塊包好;他找到一個還能說話的流民劉阿婆,詢問發(fā)糧的情況:“阿婆,是誰給你們發(fā)的糧?什么時候發(fā)的?”
劉阿婆咳嗽著,聲音微弱:“三天前。。。卯時。。。來了兩個官差,一個叫李典史,一個叫王差役。。。每人發(fā)了兩斤黑餅,說吃完還能領(lǐng)。。??沙粤水?dāng)天晚上,我家老頭子就肚子疼。?!,F(xiàn)在。。?,F(xiàn)在人沒了。。。”王臨掏出筆,將名字和時間一一記下,字跡因憤怒而微微顫抖。
趙鋒則在營地另一側(cè)查看,當(dāng)他看到三個孩子躺在雪地里,小手緊緊攥著黑餅,小臉凍得發(fā)紫時,忍不住紅了眼眶。他蹲下身,輕輕合上一個孩子的眼睛,聲音嘶?。骸案呤啦?。。。我定要你血債血償!”
忙碌到天快亮?xí)r,鍋里的草藥熬好了,柳輕眉和親兵們給流民喂藥,130多名流民中,82人癥狀有所緩解,能勉強(qiáng)坐起來;但仍有48人病重,其中7人在黎明前沒撐過去,包括孕婦李氏——她臨死前,還緊緊護(hù)著肚子,嘴里念叨著“孩子。。。”。
“校尉大人!快撤!外面來了好多郡兵!”一個放哨的親兵突然跑進(jìn)來,聲音急促。
王臨和趙鋒連忙走到營地門口,只見遠(yuǎn)處火光沖天,馬蹄聲越來越近——高世昌的管家高福騎著一匹棗紅馬,身后跟著150多名郡兵,個個手持長槍、弓箭,將營地出口堵得水泄不通。
高福勒住馬,居高臨下地看著趙鋒和王臨,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:“趙校尉、王書吏,好大的膽子!竟敢假傳別駕大人密令,擅闖禁地,還勾結(jié)流民圖謀不軌!”他揮了揮手,郡兵們立刻舉起長槍,對準(zhǔn)營地,“來人啊!把這兩個逆賊和所有流民都拿下!反抗者。。。格殺勿論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