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臨的墾荒基業(yè)在豐收的喜悅中蒸蒸日上。代田法首季告捷后,他又領(lǐng)著佃戶們趁熱打鐵:五十畝粟田收割完畢,便立刻翻耕土地,準備種植耐寒的冬麥;村落建設(shè)也同步推進,如今已建成八十余間土坯房——每間房用夯土夯實墻壁,屋頂鋪著厚厚的茅草,可抵御冬日寒風,每間能住三四人;莊內(nèi)還規(guī)劃出東西兩條寬丈余的村道,方便車馬通行;村中心開鑿了兩口深六丈的水井,井底鋪著碎石過濾,井水清甜甘冽,足夠全莊三百二十余名佃戶日常飲用。王臨將這片新興農(nóng)莊命名為“郕安莊”,既取“郕國公府安寧”的寓意,也藏著他對這片土地、對所有追隨者的期許——愿此處能成為亂世中的一方安土。
他與柳輕眉的感情,也在共同打理莊務(wù)的日子里愈發(fā)深厚。白日里,兩人常相攜穿梭在田間,王臨指導佃戶耕作,柳輕眉便帶著婦女們采集野菜、晾曬糧食;夜晚,他們會在油燈下一起核對莊內(nèi)賬目,或是討論明日的活計,無需多言,一個眼神便能領(lǐng)會彼此的心意。莊內(nèi)上下早已把柳輕眉當作未來的女主人,佃戶們見了她,都會恭敬地喚一聲“柳姑娘”,連孩子們都喜歡圍著她,聽她講從前讀過的故事。趙鋒看在眼里,常笑著跟劉仁打趣:“再過些日子,咱們就得改口叫‘少夫人’了!”劉仁也跟著點頭,眼中滿是欣慰——他從未想過,這片曾荒無人煙的土地,竟真能長出莊稼、聚起人氣,還能見證這樣一段溫情。
然而,亂世的烽火,從不會因一隅的安寧而駐足。大業(yè)十四年夏末,一場突如其來的戰(zhàn)事,如烏云般籠罩了整個河內(nèi)地區(qū)。
那一日,趙鋒從秦州城趕回郕安莊時,坐騎的馬蹄上還沾著塵土,他臉色凝重得像要滴出水來,一見到王臨便急聲道:“王兄弟,大事不好!瓦崗軍大龍頭李密,親率十五萬大軍,正朝著河內(nèi)重鎮(zhèn)汲郡殺來!這消息是秦州州府剛接到的急報,錯不了!”
王臨手中的農(nóng)具“哐當”一聲落在地上。他對李密早有耳聞——此人絕非尋常草莽,胸有韜略,麾下更是猛將如云:單雄信的“飛將營”以騎兵見長,曾一日奔襲三百里擊潰隋軍;徐世積的“黎陽軍”善打攻堅戰(zhàn),去年洛口倉一戰(zhàn),正是徐世積率軍攻破倉城,為瓦崗軍奪下百萬石軍糧;還有秦叔寶、程咬金等悍將,皆是能獨當一面的人物。更可怕的是,瓦崗軍剛在一個月前擊敗隋將劉長恭——當時劉長恭率七萬大軍馳援洛口,卻被李密用誘敵之計引入包圍圈,七萬隋軍死傷過半,劉長恭僅帶著數(shù)名親衛(wèi)突圍,瓦崗軍經(jīng)此一役,士氣正盛,兵鋒銳不可當。
“汲郡守將是誰?可有應(yīng)對之策?”王臨急忙追問,心已沉到了谷底。
“汲郡守將是王?。 壁w鋒咬牙道,“這人就是個酒囊飯袋!到任汲郡半年,正事沒干幾件,倒把府庫中的軍糧挪用了大半,用來修建自己的私宅;手下五千守軍,多是臨時從民間征召的農(nóng)夫,連盔甲都湊不齊,兵器更是銹跡斑斑,有的連刀都握不穩(wěn),訓練不足一月,軍心早散了!州府急報說,李密大軍離汲郡已不足百里,王隆卻還在府中飲酒作樂,連城防都沒加固!”
“那朝廷可有調(diào)令?周邊郡縣會不會馳援?”柳輕眉也湊了過來,聲音帶著一絲顫抖——她雖未經(jīng)歷過戰(zhàn)亂,卻也知道“兵禍”二字意味著什么。
趙鋒嘆了口氣,搖了搖頭:“朝廷已下令讓河內(nèi)周邊郡縣出兵馳援,但你想想,如今隋軍主力要么守著洛陽,要么跟著煬帝在江都,剩下的兵力還要應(yīng)對其他起義軍,哪有多余的兵力支援汲郡?就說咱們秦州,崔使君手里也只有兩百府兵,自保都勉強,馳援汲郡簡直是以卵擊石!”
王臨沉默了。他明白崔浩的處境——秦州地處西北,并非戰(zhàn)略要沖,崔浩的首要任務(wù)是守住秦州城,不讓戰(zhàn)火蔓延到境內(nèi),至于汲郡,朝廷恐怕早已做好了放棄的準備??杉晨ひ坏┫萋?,河內(nèi)門戶大開,瓦崗軍下一步很可能會向西推進,秦州終究難逃戰(zhàn)火,郕安莊更是首當其沖——這里剛剛建立,既無城墻防御,又無正規(guī)兵力,若真遭遇兵禍,后果不堪設(shè)想。
果不其然,僅僅五日之后,更壞的消息便傳到了郕安莊:李密大軍抵達汲郡城下,僅用一日便攻破了外城,王隆帶著數(shù)十名親衛(wèi)棄城而逃,汲郡城破!消息傳來的當天下午,官道上便出現(xiàn)了第一批逃難的百姓——他們衣衫襤褸,面黃肌瘦,有的背著破舊的行囊,有的抱著年幼的孩子,眼神中滿是驚恐和絕望,如同受驚的鳥獸般朝著西北方向奔逃。
最初,每日只有二三十名難民經(jīng)過郕安莊,王臨還能讓莊內(nèi)煮些粥分給他們;可三日后,難民數(shù)量便增至兩百余人,到第五日時,官道上的難民已匯成綿延數(shù)里的人流,粗略估算不下三千人,其中老弱婦孺占了七成,不少人腳上磨出了血泡,有的還帶著刀傷、箭傷,哭喊聲、孩子的啼哭聲混雜在一起,在空曠的曠野中格外刺耳。
“王大哥,你看他們……”柳輕眉站在莊頭,望著官道上的難民,眼圈早已泛紅。有個年邁的婦人抱著一個面無血色的孩童,跪在路邊哀求路過的人給點吃的,孩童的嘴唇干裂,連哭的力氣都沒有;還有一對年輕夫婦,丈夫背著受傷的母親,妻子牽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,走得踉踉蹌蹌,隨時都可能倒下。
劉仁也憂心忡忡地湊到王臨身邊:“公子,這么多難民涌過來,恐生混亂啊!咱們莊里的存糧本就不多,之前結(jié)余的九千五百斤粟米,這幾日每日熬粥就要消耗三百斤,再這么下去,最多還能支撐二十余日!更要緊的是,要是瓦崗軍追著潰兵過來,或者有散兵游勇劫掠,咱們這莊子可守不住!”
王臨望著眼前的景象,心潮起伏。一年前,他在路邊救下瀕死的流民,才有了如今的郕安莊;可一年后,戰(zhàn)火再起,又制造出無數(shù)流離失所的難民。這亂世,到底要吞噬多少人的性命,才能迎來片刻的安寧?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些人在莊外餓死、病死,更不能讓混亂波及郕安莊的佃戶。
“輕眉,劉伯,”王臨深吸一口氣,聲音沉穩(wěn)下來,“你倆立刻組織莊內(nèi)的婦女和老人,在莊外東側(cè)的空地上搭建十座簡易草棚,再架起五口大鍋,繼續(xù)熬粥施賑,先穩(wěn)住難民的情緒。趙大哥,你馬上快馬回城,面見崔使君,就說汲郡難民已涌入秦州境內(nèi),數(shù)量不下三千,郕安莊的存糧難以為繼,請求州府開倉賑濟,并在秦州城外設(shè)立官辦收容點——若再不管,難民恐會因饑餓引發(fā)騷亂,到時候秦州城也難安寧!”
“好!我這就去!”趙鋒也不耽擱,翻身上馬,馬鞭一揚,坐騎便朝著秦州城的方向疾馳而去,揚起一路塵土。
王臨則帶著莊內(nèi)的青壯年佃戶,在粥棚周圍拉起了一道簡易的木柵欄,維持秩序。佃戶們大多曾是流民,深知難民的苦楚,紛紛主動拿出自家的存糧:張老栓從地窖里挖出五十斤粟米,拍著胸脯說“去年俺全家快餓死時,是公子給了俺一口飯吃,現(xiàn)在該俺報恩了”;李二柱則帶著幾個年輕小伙,去莊外的山林里采摘野菜,每日能采兩百多斤,混在粟米里熬粥,勉強能節(jié)省些糧食。
粥棚前很快排起了長隊,難民們捧著破碗,眼巴巴地望著大鍋里翻滾的粟粥,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柳輕眉則帶著十余名婦女,在草棚里照顧受傷的難民——她從莊內(nèi)取出備用的布條和草藥,給難民清洗傷口、包扎止血,還把自己帶來的干糧分給年幼的孩子。有個三歲的孩童發(fā)著高燒,嘴唇干裂,柳輕眉便用干凈的棉布蘸著溫水,一遍遍擦拭孩子的額頭降溫,忙到深夜,才顧得上喝一口早已涼透的粥。
可難民的數(shù)量還在不斷增加,秩序漸漸難以維持。第七日清晨,粥棚前突然爆發(fā)了哄搶——有幾個年輕力壯的難民插隊搶粥,還推倒了排隊的老人,引發(fā)了混亂,不少人的碗被摔碎,粟粥灑了一地。王臨親自沖上去制止,嗓子喊得沙啞,才勉強穩(wěn)住局面,但他知道,這樣下去不是辦法,若州府的賑濟遲遲不到,混亂只會越來越嚴重。
屋漏偏逢連夜雨。就在王臨焦頭爛額之際,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從官道南側(cè)傳來——一隊丟盔棄甲的隋軍潰兵,正朝著郕安莊的方向逃來!
這隊潰兵約有一百二十人,大多衣衫破爛,盔甲上沾滿血污和泥土,有的盔甲甲片脫落,露出里面的破布衫;手中的兵器更是參差不齊,有折斷的長矛,有銹跡斑斑的彎刀,還有幾人只拿著一塊盾牌。為首的校尉姓周,左額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,用一塊染血的破布草草包扎,血水順著臉頰往下流,眼神渙散卻透著一股兇光,顯然是剛從戰(zhàn)場上逃下來,早已沒了軍紀。
“前面有莊子!還有粥棚!”一個潰兵指著郕安莊的方向,聲音嘶啞地喊道。
“有吃的!還有女人!”另一個潰兵盯著粥棚旁忙碌的婦女,眼中閃過貪婪的光芒,“兄弟們,咱們剛從鬼門關(guān)逃出來,還怕什么?搶了他們的糧食,占了這莊子,好好快活快活!”
潰兵們頓時躁動起來,紛紛加快腳步,朝著粥棚沖去。難民們見狀,嚇得尖叫著四散奔逃,有的甚至直接癱倒在地上,連爬的力氣都沒有。莊戶們臉色發(fā)白,卻還是紛紛舉起手中的鋤頭、木棍,緊緊圍在王臨身邊,眼神中滿是緊張,卻沒有一人退縮——這是他們好不容易才擁有的家,絕不能讓潰兵毀掉。
周校尉勒住馬,居高臨下地盯著王臨,又掃了一眼他身后的莊戶,眼中閃過一絲詫異——他沒想到,這個小小的莊子,竟有這么多人敢反抗。但很快,他便惡狠狠地吼道:“爾等刁民!可知我乃大隋校尉?速速獻上糧食、財物,再叫幾個女人出來伺候弟兄們!否則,休怪軍爺?shù)断聼o情,踏平你們這破莊子!”
他身后的潰兵也跟著起哄,有的甚至舉起刀,朝著莊戶們比劃,嘴里還罵罵咧咧??諝馑查g凝固,風刮過草棚,發(fā)出“嘩嘩”的聲響,與潰兵的叫囂、難民的哭聲混雜在一起,讓整個郕安莊都籠罩在緊張的氣氛中。
前有源源不斷的難民潮消耗存糧,后有兇神惡煞的潰兵威脅,剛剛迎來豐收的郕安莊,轉(zhuǎn)瞬便陷入了危在旦夕的境地。王臨緊握著手中的長刀,眼神銳利地盯著潰兵,心中只有一個念頭:無論如何,都要守住這片土地,守住這些信任他的人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