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彪事件像一瓢滾燙的鐵水,澆滅了流民營地所有不安分的火苗。如今的營地,連清晨的炊煙都飄得格外規(guī)整——甲長們揣著王臨畫的“出工冊”,挨戶敲門時嗓門都透著底氣;流民們天不亮就扛著工具集合,之前躲懶的漢子,現(xiàn)在搶著去挖排水溝,因為“多干一天,能給娃多攢半個餅”。巡邏隊更是成了“定心丸”,有次兩個流民為了半塊紅薯爭執(zhí),趙鋒剛走過去,兩人立馬笑著和解,還主動把紅薯掰成三份,給旁邊的小孩分了一塊。
可王臨心里的弦,卻繃得比巡邏隊的弓弦還緊。每晚躺在窩棚里,他總盯著柳輕眉床頭的燭火發(fā)呆——侯三那雙飄忽的眼、駝背火頭軍藏在帽檐下的臉,像兩根毒刺扎在他心里。這天傍晚,盯梢的兄弟裹著滿是寒氣的棉襖跑回來,搓著凍得通紅的手匯報:“侯三這幾天除了巡邏,就窩在棚子里磨一塊破石頭,磨得锃亮,卻不說話;那駝背火頭軍更怪,送完粥就往東倉跑,躲在樹后面看,有次還伸手量倉廩的墻,像在算什么?!?/p>
“是踩點!”王臨“騰”地站起來,手指重重敲在桌上的簡易地圖——地圖上東倉的位置被他圈了三個紅圈,旁邊寫著“糧萬石,軍械半庫”。他抬頭看向趙鋒,眼神銳利:“兵法云‘攻敵之要害,亂其根本’,宇文閥要搞破壞,東倉就是他們的刀!放火最省事,一把火下去,糧沒了,人心亂了,他們正好渾水摸魚!”
“那咱咋辦?”趙鋒急得抓了抓頭發(fā),“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動手!”
“不能等!”王臨的聲音斬釘截鐵,“趙大哥,今晚你帶五個信得過的兄弟,盯著侯三——他敢出門,就按之前的法子扣住,別驚動其他人;我去東倉,親自看看他們到底想耍什么花樣!”
“你去東倉?”趙鋒一把拉住他,聲音都變了調(diào),“東倉守軍比巡邏隊多三倍,崗哨三步一個,萬一被當(dāng)成奸細抓了,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!”
“被動等著,才是真的沒機會?!蓖跖R掰開他的手,從床底翻出一件深灰色的舊棉襖——是之前流民送的,滿是補丁,卻夠厚夠暗,“放心,我這幾天跟著倉曹去東倉盤過糧,熟路;再說,我只看,不闖,出不了事。”
夜幕像一塊浸了墨的布,把黎陽倉裹得嚴嚴實實。風(fēng)刮過倉廩的屋檐,發(fā)出“嗚嗚”的響,像有人在暗處哭。流民營地早就靜了,只有巡哨隊的腳步聲偶爾傳來,輕得像貓走路。王臨把布巾蒙到鼻梁以上,只露一雙眼,貼著窩棚的陰影溜出去——腳下的凍土硬得硌腳,他卻走得悄無聲息,連懷里揣的短刀都沒發(fā)出一點聲響。
避開大道上巡邏的士兵時,王臨躲在一堆干草垛后面,聽著鎧甲“嘩啦”的摩擦聲越來越近,心臟跳得像擂鼓。有個士兵舉著火把掃過來,火苗的光差點照到他的鞋,他趕緊縮了縮腳,屏住呼吸——直到腳步聲遠去,才敢輕輕吐口氣,后背已經(jīng)被冷汗浸濕,風(fēng)一吹,冷得刺骨。
終于摸到東倉外圍,王臨才真正見識到什么叫“森嚴”。三座高大的倉廩像沉默的巨人,青磚砌的墻比兩人還高,屋頂?shù)耐咂谠鹿庀路褐涔?。倉廩門口的崗哨握著長矛,矛尖閃著寒芒;流動的巡邏隊每隔一炷香就走一圈,火把的光晃來晃去,把影子投在墻上,像一群張牙舞爪的怪物。
王臨趴在一處堆放破木箱的陰影里,眼睛死死盯著倉廩——正門肯定進不去,側(cè)面的墻光滑得沒處抓,直到他的目光掃過倉廩頂端,才停在那些窄窄的氣窗上。氣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,用發(fā)黑的木條釘著,離地面足有兩丈高,但墻角有幾處凸起的磚石,像天然的梯子。
“賭一把。”王臨咬了咬牙,等著巡邏隊的腳步聲消失在拐角,猛地竄出去。他手腳并用扒著墻,粗糙的磚石磨得手掌生疼,滲出血絲也顧不上——每爬一步,都要確認磚石夠結(jié)實;離氣窗還有三尺時,風(fēng)突然變大,他身子晃了晃,趕緊用膝蓋頂住墻縫,才穩(wěn)住平衡。
終于夠到氣窗,王臨一手扣著墻,一手輕輕撥了撥木條——有一根已經(jīng)松動,他慢慢把木條掰下來,湊著縫隙往里面看。倉廩里黑得像潑了墨,只有幾縷月光從其他氣窗鉆進來,勉強照出堆積如山的糧袋,一袋袋碼得整整齊齊,空氣中滿是陳糧的清香,混著一點潮濕的霉味。
他屏住呼吸,眼珠子慢慢掃過倉內(nèi)——突然,目光頓住了!在倉廩最里面的角落,有一點微弱的光在閃,不是月光的銀白,是像針尖一樣的金屬反光,忽明忽暗。再看那片的糧袋,和其他地方的整齊不同,有兩袋歪在一邊,露出下面的木板,像是被人動過手腳。
“有人!”王臨的心臟猛地一縮,剛想再仔細看,一陣極其細微的“沙沙”聲順著氣窗縫飄出來——像老鼠啃木頭,又像有人在用小刀撬木板,輕得幾乎聽不見,卻在寂靜的倉廩里格外清晰。
一個可怕的念頭瞬間抓住他:這些人不是來偷糧的!他們在埋引火的東西!或者在撬倉廩的木板,等火一燒,風(fēng)順著縫隙灌進去,整個倉廩都會變成火海!
必須喊!王臨剛想張嘴,突然覺得手里的墻縫一松——一塊松動的磚石“嘩啦”一聲掉在地上,在夜里響得像炸雷!
“什么人?!”倉廩下方的崗哨立馬喊起來,火把的光瞬間圍了過來,腳步聲“咚咚”地響,像踩在王臨的心上。
“不好!”王臨沒時間多想,猛地把氣窗的木條全掰掉,對著倉廩里用盡全身力氣喊:“里面有人!小心火——!”
吼聲在空曠的倉廩里回蕩,震得他自己耳朵都嗡嗡響。他清楚地看到,角落里的那點反光猛地晃了一下,像受驚的螢火蟲,接著就沒了蹤影——里面的人跑了!
“在上面!抓活的!”下面的士兵已經(jīng)看到掛在墻上的王臨,有人舉起弓箭,箭尖對著他,“再不動,放箭了!”
王臨不敢耽擱,雙手一松,身子往下墜——落地的瞬間,他順勢一滾,凍土上的碎石子刮得胳膊生疼,卻沒敢停,爬起來就往陰影里跑。身后的箭矢“嗖嗖”地飛過來,一支擦著他的耳朵釘在麻袋上,箭羽還在不停顫動。
他跑了沒幾步,突然聞到一股焦糊味——抬頭一看,東倉方向竟然冒起了黑煙!橙紅色的火苗從一座倉廩的氣窗里竄出來,像毒蛇的信子,舔著屋頂?shù)耐咂?/p>
“走水啦!走水啦——!”尖銳的喊聲劃破夜空,東倉的銅鑼“當(dāng)當(dāng)”地響,亂得像炸開了鍋。
王臨的頭皮瞬間發(fā)麻:還是晚了一步?難道里面的人聽到示警,干脆直接點火了?他顧不上躲,拔腿就往起火的倉廩跑,一邊跑一邊喊:“救火!拿沙土!用沙土蓋——!”
等他跑到跟前,東倉已經(jīng)亂成了一團。士兵們從四面八方涌來,有的端著水桶往墻上潑,水碰到滾燙的墻壁,“滋啦”一聲變成白煙;有的想推倉門,卻怎么也推不動——門從里面頂住了!一個軍官急得直跺腳:“里面的糧袋堆得滿,火一燒就完了!這門打不開,咱們只能看著燒!”
就在這時,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,徐世積在親兵的簇擁下沖了過來。他頭發(fā)沒束,披在肩上,鎧甲只穿了一半,腰間的佩劍還在晃,卻眼神如鷹,掃了一眼起火的倉廩,立馬吼道:“別潑水了!沒用!找巨木,撞墻!從側(cè)面開個口子,往里面灌沙土!”
士兵們立馬反應(yīng)過來,四個壯漢扛著一根碗口粗的巨木,“轟”地撞在倉廩的側(cè)面墻上。磚石“嘩啦啦”地掉下來,砸在地上濺起塵土。王臨站在旁邊,手心全是汗,盯著那面墻——每撞一下,他的心就跟著緊一下,嘴里默念:“再快點,再撞碎一點……”
就在這時,他的目光掃過不遠處的人群,突然頓住了——一個火頭軍正站在那里,背微微駝著,手里拿著木勺,卻沒指揮士兵搬沙土,反而盯著起火的倉廩,帽檐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絲笑。
是那個駝背火頭軍!他果然在這里!王臨的手指猛地攥緊,指甲掐進掌心——這場火,絕對和他脫不了干系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