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25章 疫癘焚城，陌路盡頭（第1頁）

爬出鬼哭之沼時，王臨的指甲縫里還嵌著深褐色的淤泥，連帶著三天來啃食草根時殘留的澀味，在舌尖上揮之不去。這片沼地號稱“鬼哭”，絕非虛傳——白天彌漫著淡綠色的瘴氣，吸一口就頭暈?zāi)垦?，夜里則有不知名的蟲豸在泥水中嘶鳴，像極了亡魂的哀嚎。他能活下來，全靠運(yùn)氣：在沼地邊緣一處僅能容身的積水洼里，他盯著水面半小時，才抓住那條不足三寸長的泥鰍，連內(nèi)臟都沒清理，生咬著咽了下去，腥澀的血水順著喉嚨滑下，成了這三天里唯一的“葷腥”。

崔雨薇早已沒了動靜。高燒像附骨之疽纏了她兩天，王臨背著她爬沼地時，能清晰感覺到她身體的異常：前一刻后背還燙得像貼了塊燒紅的烙鐵，燙得他皮肉發(fā)疼；下一刻又冷得像浸過冰泉，連呼吸都帶著寒氣。她的臉頰燒得通紅，原本飽滿的嘴唇干裂得起了一層白皮，偶爾會無意識地顫一下，像寒風(fēng)里快要熄滅的燭火。王臨把自己那件早已破爛不堪的外袍撕成兩半，一半裹在她身上，一半纏在自己腳底——草鞋早在第一天就磨爛了，腳底被碎石和荊棘扎得全是血口子，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，血珠滲出來，沾在泥土里，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血痕。

他像具沒有靈魂的軀殼，只有“救雨薇”這個念頭撐著他往前走。山野間根本沒有路，全是半人高的雜草和橫生的灌木，他得用手撥開荊棘，手心被劃得滿是血印，卻連疼都感覺不到。他不知道目的地在哪，只記得出發(fā)前老獵戶說過，往東南走或許能遇到村落?？蛇@三天里，他見過三次海市蜃樓，每次都以為看到了人煙，跑過去卻只有一片荒墳，如今再看到遠(yuǎn)處的光亮，他第一反應(yīng)是揉了揉眼睛，怕又是幻覺。

可這次不一樣。轉(zhuǎn)過山口時，風(fēng)突然變了方向，帶著一絲微弱的暖意，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僵住——那不是零星的光點(diǎn)，而是成片成片的燈火，從谷地一直延伸到遠(yuǎn)處，像把天上的星河摘下來鋪在了地上！他的心臟猛地狂跳起來，沙啞的喉嚨里擠出一句不成調(diào)的話：“雨薇……有救了……”他甚至忘了腳底的疼痛，半拖半背著崔雨薇，踉踉蹌蹌地沖下山坡，草鞋的碎片掉了一路也顧不上撿。

離城門還有百丈遠(yuǎn)時，一股氣味先飄了過來——不是他期待的飯菜香，而是混合著腐臭、苦藥、穢物和焦糊的怪味，像一塊濕冷的布，猛地捂住了他的口鼻。他腳步一頓，心里升起一絲不安，可已經(jīng)到了這里，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。

等他跌跌撞撞跑到城門口，看清眼前的景象時，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(jié)，連呼吸都忘了。

城門大開著，兩尊石獅子上爬滿了青苔，原本該站守衛(wèi)的位置空無一人。城內(nèi)的街道上，橫七豎八地躺著至少上百個人：一個老婦人蜷縮在城隍廟的門邊，懷里緊緊抱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，孩子的小臉已經(jīng)泛青，嘴角還掛著白沫，老婦人卻還在輕輕拍著孩子的背，嘴里念叨著“娘給你煮了粥”；不遠(yuǎn)處，一個穿粗布短打的中年男人跪在地上，雙手撐著地面劇烈咳嗽，每咳一次身體就抖一下，最后他猛地咳出一口黑紅色的血痰，濺在青石板上，像一朵詭異的花，隨后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，再也沒動過；還有幾個年輕人，眼神渙散地在街上游蕩，有的嘴里念念有詞，有的則突然對著空氣嘶吼，狀若瘋魔。

更讓他頭皮發(fā)麻的是城西南的方向——那里火光沖天，至少有十幾堆火在燃燒，隱約能看到幾個穿著防護(hù)服的人，正用長桿把尸體往火里推，焦糊味就是從那里飄來的。王臨剛聞到這股味，就忍不住干嘔起來，胃里空蕩蕩的，只有酸水往上涌。他低頭看向身邊一個靠在墻角的人，那人的胳膊上生著一個比拳頭還大的惡瘡，黃膿順著胳膊往下流，沾在衣服上，結(jié)成了硬塊。

“瘟疫……是大瘟疫……”王臨的聲音發(fā)顫。他想起十年前，鄰縣曾發(fā)生過一次瘟疫，當(dāng)時他跟著村里的郎中去幫忙，那時候一天最多死三十多個人，官府就已經(jīng)封了城?？裳矍斑@座城，光是他看到的尸體就有幾十具，街上還在不斷有人倒下，一天恐怕要死上幾百人！而且癥狀比十年前的瘟疫嚴(yán)重得多——又發(fā)燒又生惡瘡，還咳黑血，一看就是烈性傳染病。

背上的崔雨薇似乎被這股惡臭刺激到了，發(fā)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嚶嚀。王臨趕緊把她放下來，小心翼翼地抱在懷里，伸手摸她的額頭，燙得嚇人，她的呼吸已經(jīng)微弱到幾乎感覺不到，胸口只有微弱的起伏。

進(jìn)去？王臨看著城里彌漫的疫氣，心里發(fā)怵。他們兩個早就油盡燈枯，崔雨薇還在發(fā)高燒，只要踏進(jìn)去一步，恐怕立刻就會被傳染，到時候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。而且城里的郎中說不定早就死了，就算活著，也未必愿意接診他們這兩個外來人。

不進(jìn)去？王臨摸了摸自己的口袋，空空如也，草根和苔蘚早就吃完了，連最后一點(diǎn)能解渴的露水都沒了。崔雨薇的狀態(tài)，根本撐不過今晚，留在城外，要么被野獸叼走，要么活活餓死、病死。

絕望像濃稠的黑墨，一點(diǎn)點(diǎn)漫過他的心臟。他抱著崔雨薇，靠在城門邊的石柱上，看著城里的慘狀：一個孕婦捂著肚子倒在地上，身邊的人要么自顧不暇，要么遠(yuǎn)遠(yuǎn)躲開，沒人敢上前幫忙；焚燒尸體的火越來越大，黑煙滾滾，遮住了半邊天，連月光都變得昏暗起來。他突然覺得好笑，他們逃過了追殺他們的亂兵，逃過了山林里的豺狼，逃過了會吃人的山魈，逃過了能吞人的沼澤，最后卻要栽在一場瘟疫里？天地這么大，竟然沒有他們兩個人的容身之地？

就在他萬念俱灰，連眼睛都快睜不開的時候——

“轟隆隆！”

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突然傳來，像密集的戰(zhàn)鼓，從東北方向滾過來。緊接著，是兵甲碰撞的“鏗鏘”聲，還有火把燃燒的“噼啪”聲。王臨猛地抬起頭，只見遠(yuǎn)處的山道上，出現(xiàn)了一支黑壓壓的隊伍，火把的光亮把周圍的樹木照得清清楚楚，連樹葉上的露珠都能看見。

是官軍！王臨的心里剛升起一絲希望，就又沉了下去。他看清了隊伍的規(guī)?！恳慌庞幸话賯€士兵，一共排了十五排，至少有一千五百人。他們穿著黑色的盔甲，手里拿著長槍和盾牌，步伐整齊得像一個人，迅速分散開來，形成一個巨大的圓圈，把整個城鎮(zhèn)圍得水泄不通，連一只鳥都飛不出去。

隊伍前方，一個穿著銀色盔甲的將領(lǐng)騎在一匹黑色的戰(zhàn)馬上，腰間掛著一把鑲嵌著寶石的長劍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，仿佛眼前的煉獄跟他毫無關(guān)系。他舉起手里的號角，湊到嘴邊，冰冷的聲音通過號角傳遍了整個山谷：

“奉郡守令！此城瘟魔橫行，已致三百余人殞命，若不阻斷疫源，恐蔓延至周邊三縣！自此刻起，任何人不得進(jìn)出！即刻起……焚城！”

“焚城”兩個字，像兩把冰冷的鐵錘，狠狠砸在王臨的耳膜上。他甚至能聽到身邊的空氣都在顫抖——幾個還能動的流民聽到這話，瘋狂地沖向城門，卻被官軍的長槍擋了回去，有人試圖爬墻，剛爬上去就被士兵推了下來，摔在地上沒了聲息。

王臨低頭看著懷里的崔雨薇，她的臉已經(jīng)沒了血色，嘴唇干裂得更厲害了。他伸出手，輕輕拂過她額前的碎發(fā)，眼淚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，滴在她的臉上。遠(yuǎn)處的火光越來越近，官軍已經(jīng)點(diǎn)燃了城邊的草屋，濃煙順著風(fēng)飄過來，嗆得他直咳嗽。

他抱著崔雨薇，慢慢坐了下來。腳底的血口子還在流血，可他已經(jīng)感覺不到疼了。眼前的火光、耳邊的哀嚎、鼻尖的惡臭，都漸漸變得模糊。他只知道，他和崔雨薇的路，真的走到盡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