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陽倉的冬日,風裹著碎雪粒刮在人臉上,像無數(shù)根細針扎得生疼。光禿禿的楊樹枝椏伸向鉛灰色的天空,凍土硬得能硌碎陶罐——可流民營地的氣氛,卻像灶膛里剛添了柴的火星,正悄悄暖起來。
窩棚還是那些用麥稈、破布搭的簡陋玩意兒,但原先堆在門口的爛菜葉、破草鞋不見了,連地上的泥坑都被填上了碎土;泥濘的道路雖沒完全干透,卻被人踩出了幾條規(guī)整的小徑,每隔幾步還挖了淺溝導流雪水。柳輕眉還躺在窩棚里沒醒,王臨每天都會摸一摸她床頭的陶暖爐,確認里面的炭火沒滅——如今暖爐里的炭,是倉曹特批的,比之前多了三成,她的臉色也從蠟黃慢慢透出點淺粉,就像凍土里剛冒頭的芽。
甲長們總算有了“官樣”:李老栓揣著王臨畫的簡易圖紙,蹲在漏雨的窩棚前,指揮著四個后生用樹枝加固棚頂,嗓門亮得能蓋過風聲;趙阿婆拿著木牌,挨戶核對出工的人,牌上刻著“甲三”“甲五”,誰出了力就畫個圈,攢夠十個圈能多領半勺稀粥。如今營地每天有三百多人跟著干活——要么搭更結實的窩棚,要么挖排水溝,要么幫倉曹搬雜草、補城墻縫隙——比編甲前多了兩倍還多。稀粥還是稀得能照見人影,銅錢也只有兩三枚,但當流民們捧著熱粥、攥著銅板時,麻木的眼神里終于有了光,甚至有人在干活時,哼起了家鄉(xiāng)的插秧調(diào)。
王臨的巡哨隊更是營地的“活招牌”。每天天不亮,五十個隊員就列隊站在空地上,呼出的白氣連成一片。王臨喊“立正”,有人腳滑差點摔了,旁邊的趙鋒伸手扶了一把,還不忘拍他后腦勺:“小子,昨晚偷喝稀粥喝醉了?”隊員們咧嘴笑,笑聲里沒了之前的怯懦。他們練的是最基礎的隊列和木棍格擋,動作雖生澀,可跟著王臨的口令“一二一”走起來,腳步聲竟慢慢齊了,像擂起了一面軟鼓。巡邏時,他們分成三班,木棍扛在肩上,腰桿挺得筆直——自他們上崗后,營地再也沒見過丟糧食的、搶窩棚的,連小孩吵架,只要看到巡哨隊員走過來,立馬就住嘴了。流民們看他們的眼神,也從最初的躲閃,變成了悄悄招手,有次還個大娘塞給隊員兩個烤紅薯,說“孩子,暖著吃”。
王臨的日子過得像上了弦的鐘:清晨帶巡哨隊訓練,上午去倉曹幫王主事完善“編戶齊民”的細則——他提的“工匠單獨造冊,優(yōu)先分配工具”,讓王主事拍了桌子:“王隊正,你這主意解了我的大難題!”下午處理流民的事,誰的窩棚漏了,誰的孩子病了,他都記在木牌上;傍晚再去柳輕眉的窩棚,坐在床邊念幾句簡單的話:“今天李老栓的窩棚修好了,能擋雪了;趙阿婆攢了五個圈,能多領粥了……你快點醒,咱們也能有個像樣的家?!?/p>
王主事是個年近五旬的老吏,下巴上的山羊胡總梳得整整齊齊,起初見王臨是“徐將軍直接派來的”,心里總有點不自在——怕這年輕人是來“鍍金”的??煽赐跖R每天天不亮就到倉曹,賬本算得比老吏還細,提的建議全是“怎么讓流民活下去”,漸漸就卸了防備,有時還會拉著王臨喝杯熱茶,說“當年我在河內(nèi)當差,見多了流民餓死,你這法子,是真能救命”。
可平靜的水面下,總藏著沒浮出的暗礁。
這天上午,王臨正在空地上看李老栓帶人修窩棚——后生們正把一根粗樹枝架到棚頂,李老栓在下面喊“慢著,左邊再挪半尺”——突然,一陣尖利的爭吵聲從營地邊緣傳了過來,像一把刀劃破了安靜。
“誰在吵?”王臨眉頭一皺,腳步立馬快了起來。
走近了才看見,營地邊緣的土堤下,兩撥人正僵著,像兩群要打架的野狗。一邊是劉仁帶著的幾戶流民,他們手里抱著麥稈、破布,顯然是要搭窩棚;另一邊是七八個漢子,個個身材魁梧,臉上帶著兇相,為首的那個滿臉橫肉,敞著懷,露出胸口一道長約半尺的刀疤——刀疤顏色紫黑,一看就是老傷。他正指著劉仁的鼻子罵,唾沫星子飛得老遠:“老東西!活膩歪了?敢占老子的地盤?給我滾開!”
劉仁氣得渾身發(fā)抖,手里的麥稈都攥斷了,卻還是強壓著怒氣:“張…張老大,這是王隊正親自劃給我們甲的地方…文書上都寫著,怎么就成你的地盤了?”
“文書?呸!”刀疤臉——也就是張彪,往地上啐了一口,唾沫砸在凍土上,濺起一點泥星,“什么狗屁王隊正!老子在河內(nèi)跟著校尉打仗的時候,他還不知道在哪個娘們懷里吃奶呢!這地方,老子上個月就看上了,就是沒來得及搭棚子!你們這群新來的泥腿子,識相的就滾遠點,不然老子把你們的破棚子拆了,連人一起扔出去!”
他身后的漢子們立馬擼起袖子,露出胳膊上的刺青,有的還從腰里摸出短刀,刀身在陽光下閃了一下,嚇得劉仁身后的流民連連后退。有個抱著孩子的婦人,嘴唇哆嗦著,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,把孩子摟得緊緊的,孩子嚇得不敢哭,只敢小聲哼唧。
王臨分開人群走過去,眼神像淬了冰,盯著張彪:“張彪?我記得你。登記冊上寫著,河內(nèi)潰兵,跟著三個同伙一路過來的,對吧?”
他當然記得張彪——登記那天,張彪就梗著脖子說“老子是當兵的,不該跟這群泥腿子一塊編甲”,還是王臨說“在這里,不管以前是校尉還是莊戶,都是流民,都得守規(guī)矩”,才把他壓下去。后來編甲時,王臨特意把他和同伙分散到不同的甲,就是怕他們抱團生事——沒想到,該來的還是來了。
“喲呵!王隊正來了?”張彪斜著眼看王臨,嘴角撇出一抹冷笑,手還在腰上的短刀把上摩挲,“怎么?想給這老東西撐腰?我告訴你,這片地,老子看上了!你識相的,就讓他們滾蛋;不然……”
“不然怎樣?”王臨的聲音沒高一分,卻像一塊冰砸在地上,讓周圍的風都好像停了。
張彪以為王臨怕了,獰笑一聲,猛地從腰里拔出短刀——刀磨得雪亮,刀尖還帶著點銹跡,顯然是經(jīng)常用的?!安蝗??老子就讓你這‘隊正’知道知道,在這亂世,拳頭大才是道理!”
他身后的漢子們也跟著亮出家伙,有短刀,有木棍,還有人手里攥著一塊石頭,眼神兇得像餓狼。周圍的流民嚇得往后退,有人攥緊了拳頭,卻沒人敢上前——他們怕,怕這伙兵痞真的動手,更怕王隊正壓不住場面,好不容易盼來的安穩(wěn)又沒了。劉仁急得臉都白了,對著王臨喊:“王隊正,小心!他們都是當兵的,下手狠!”
王臨看著張彪手里的刀,又掃了一眼那幾個躍躍欲試的兵痞,心里冷笑——他知道,今天這架,必須打;這威,必須立!要是退了,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費:巡哨隊的威信沒了,編甲的規(guī)矩散了,流民們又會回到“弱肉強食”的日子,徐將軍給的“生路”,也就斷了!
“張彪,”王臨的聲音陡然轉(zhuǎn)冷,像寒冬里的冰棱,“聚眾鬧事,持械威脅上官,徐將軍有令——流民營地,以法為綱,恃強者,雖勇必懲!你說,該當何罪?!”
“徐將軍?哈哈哈!”張彪笑得前仰后合,肚子上的肥肉都在抖,“你算哪門子上官?一個管流民的破安置使,還敢提徐將軍?老子……”
他的話還沒說完,王臨動了!
沒有預兆,沒有廢話!王臨像一頭撲食的獵豹,腳步輕快卻極快,帶起的風刮得張彪的衣襟都飄了起來。張彪只覺得眼前一花,還沒來得及揮刀,手腕就被一只鐵鉗似的手扣住了——王臨的手指精準地掐在他腕骨的縫隙里,力道大得像要把骨頭捏碎!
“啪!”
一聲清脆的骨裂聲,在安靜的營地里格外刺耳,像折斷了一根干樹枝。
“啊——!”張彪發(fā)出一聲凄厲的慘叫,聲音像被踩住脖子的殺豬,短刀“當啷”一聲掉在地上,在凍土上彈了幾下。他的手腕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著,皮膚下面的骨頭像是斷了的筷子,看得周圍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。
誰也沒想到,王臨看起來不算魁梧,手勁竟這么大,出手還這么狠!
“給我上!廢了他!”張彪疼得滿頭大汗,眼淚都流出來了,卻還在嘶吼,聲音嘶啞得像破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