隋煬帝楊廣被弒的消息,如同裹挾著冰碴的颶風,瞬間席卷了黎陽倉的每一寸土地。城頭上,剛清理完尸體的士兵手中的擔架“哐當”落地;流民帳篷里,正啃著半塊雜糧餅的漢子猛地僵?。蛔h事廳外,傳令兵的馬蹄聲還未消散,倉城已陷入短暫得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片刻后,沉默被徹底擊碎,復(fù)雜的情緒如潮水般涌來。幾個曾被隋軍征過徭役的年輕士兵狠狠捶著墻,咧嘴笑道:“好!這暴君總算死了!”他們的聲音里滿是壓抑多年的快意??筛嗟娜藚s面露茫然,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喃喃自語:“皇帝沒了……以后日子該怎么過啊?”還有些老兵蹲在墻角抽著旱煙,煙霧繚繞中,眼神閃爍不定——“一朝天子一朝臣”,隋室崩塌,瓦崗軍、宇文化及、竇建德……各方勢力虎視眈眈,這天下,到底要歸誰?新的時代來了,可誰又能保證,下一個統(tǒng)治者不會比楊廣更狠?
倉廩署的議事廳內(nèi),氣氛比城外的亂局還要凝重。徐世積、獨孤鳳、王臨三人相對而坐,案桌上那份來自洛陽的緊急軍報墨跡未干,卻像壓了千斤巨石,讓空氣都變得黏稠。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,在紙上投下斑駁的光影,卻暖不透三人臉上的寒意。
“魏公東征宇文化及,勢在必行。”獨孤鳳率先打破沉默,她手指重重敲在軍報上,語氣斬釘截鐵,沒有絲毫轉(zhuǎn)圜的余地,“宇文化及弒君篡逆,形同叛逆,天下人皆可誅之!此番若能擊敗他,奪取傳國玉璽與隋室積攢的府庫、兵馬,魏公的聲望必將如日中天,屆時問鼎天下便多了七分勝算!”她頓了頓,目光掃過兩人,加重了語氣:“黎陽倉是我軍的糧草命脈,斷不可出半點差錯。確保糧道暢通,供應(yīng)無虞,這是眼下的頭等大事,比倉城防務(wù)更急!”
作為李密一手提拔的心腹,她此刻的立場無比鮮明——一切行動都要為東征讓路。話音落下時,她腰間的佩劍微微晃動,發(fā)出細碎的聲響,像是在為這份決絕助威。
徐世積眉頭緊鎖,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泛白,他盯著案上的軍報,聲音里滿是無奈與焦灼:“獨孤將軍所言極是,魏公的命令自然要遵??衫桕杺}剛遭突厥重創(chuàng),原本三千守軍,如今能站著拿兵器的不足一千五,傷亡整整過半!”他伸出手,在沙盤上點了點黎陽倉通往洛陽的糧道,“要確保糧道安全,最少需要八百兵力護送糧隊;倉城四面城墻,每面至少得留三百人防守,否則就是形同虛設(shè)。如今兵力捉襟見肘,這兩項如何能兩全?”
這是最現(xiàn)實的難題,沒有兵力支撐,再周密的計劃也只是紙上談兵。徐世積的聲音剛落,窗外傳來士兵操練的吶喊聲,可那聲音稀稀拉拉,與往日的雄壯截然不同,更襯得廳內(nèi)的困境令人揪心。
“兵力不足,便招募!”獨孤鳳幾乎沒有猶豫,立刻將目光投向王臨,眼神銳利如刀,“王隊正,前日命你將流民編練為輔兵,此事進展如何?剔除老弱病殘,真正能披甲上陣的,能有多少?”
王臨早已將流民的情況摸清,聞言立刻起身回道:“稟將軍,流民中十六至四十五歲的青壯約有八百三十余人。經(jīng)這兩日初步篩選和隊列訓(xùn)練,可編為兩營輔兵。但這些人大多是逃難而來,從未上過戰(zhàn)場,裝備更是簡陋——目前只有兩百多件繳獲的突厥皮甲,三百把彎刀,其余的只能用倉城庫存的舊矛、銹劍湊合?!彼鐚嵎A報,沒有半分隱瞞,“說實話,他們只能負責巡邏、押運糧草、修繕城墻這類輔助任務(wù),真要遇上敵軍主力,根本不堪一擊,難當主力作戰(zhàn)之任。”
“八百輔兵……”獨孤鳳手指輕叩案桌,沉吟片刻,隨即抬眼,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果斷,“雖戰(zhàn)力不足,但聊勝于無。你立刻從中挑選三百精銳,配發(fā)繳獲的突厥兵器和皮甲,編入護糧隊。徐將軍,你從現(xiàn)存守軍中抽調(diào)五百精銳,組成護糧中軍!”她頓了頓,拋出一個驚人的時間限制:“第一批糧草,務(wù)必在十日內(nèi)啟程,運往洛陽!”
十日內(nèi)啟程?!徐世積和王臨都倒吸一口涼氣,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。徐世積猛地站起身,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:“獨孤將軍,十日內(nèi)啟程,恐難辦到!抽調(diào)兵力要重新編排,糧草要清點晾曬、打包入袋,還得征集民車、牲口,這些哪一樣不要時間?”他的聲音都帶上了幾分急切,“更何況,倉城防務(wù)本就空虛,若抽走五百精銳,剩下的人守四面城墻都嫌不夠。萬一突厥人卷土重來,或者竇建德趁機發(fā)難,黎陽倉守不住,糧草再多又有何用?”
“顧不了那么多了!”獨孤鳳斷然打斷他,語氣強硬得像一塊鐵板,“魏公大軍三日后便要在洛陽集結(jié),糧草乃行軍命脈,遲一日送到,就多一分風險!黎陽倉必須不惜一切代價,確保供應(yīng)!”她看向徐世積,眼神里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堅決,“至于倉城防務(wù),可暫時收縮防線,放棄外圍據(jù)點,依托主城墻固守。竇建德最近在與羅藝纏斗,自顧不暇;突厥新敗,損失慘重,短期內(nèi)絕無能力再犯。當務(wù)之急,是糧草!”
她的態(tài)度徹底將“東征優(yōu)先”的原則擺在了臺面上,為了滿足李密的需求,甚至不惜犧牲黎陽倉的局部安全。徐世積臉色愈發(fā)難看,他知道獨孤鳳說的是實情,李密的命令沒人敢違抗,可他身為黎陽倉鎮(zhèn)守使,若倉城有失,他便是千古罪人。一時間,他只覺得胸口堵得發(fā)慌,連呼吸都變得沉重。
“將軍,”王臨見兩人僵持不下,適時開口,聲音沉穩(wěn)得像定海神針,“卑職有一策,或許能兼顧糧草供應(yīng)與倉城防務(wù)?!?/p>
“講!”獨孤鳳和徐世積同時看向他,目光里滿是期待與審視。
“糧草供應(yīng),確是重中之重,萬萬不能延誤。但倉城是糧草根基,根基不穩(wěn),糧草輸送便成了無源之水。”王臨緩緩道,語速不急不緩,“卑職建議,護糧隊分批次出發(fā)。第一批糧草不必多,只需押送一萬石,由五百精銳鎮(zhèn)守使親軍和兩百流民兵輔兵護送,確保安全送達洛陽,既能解魏公燃眉之急,也能安他之心?!?/p>
他頓了頓,繼續(xù)說道:“后續(xù)批次,等剩余流民兵完成整編訓(xùn)練,再從倉城庫存中調(diào)撥兵器裝備,屆時護糧兵力充足,運送也更穩(wěn)妥。同時,在倉城周邊的虎牢關(guān)、白馬津等險要處,增設(shè)十座烽燧哨卡,每卡安排五人值守;再在城西、城北虛設(shè)二十座營帳,多插瓦崗軍旗,白天派士兵來回巡邏,晚上點燃火把,示敵以強,震懾那些想趁虛而入的宵小。如此一來,既能滿足糧草供應(yīng)的要求,也能最大限度保全倉城?!?/p>
這是個典型的折中之策,既照顧了獨孤鳳急于運糧的需求,也給了徐世積整軍備防的緩沖時間。徐世積聽完,緊鎖的眉頭終于舒展了些,下意識地點了點頭。
獨孤鳳沉吟片刻,指尖在案桌上輕輕劃過,最終點了點頭:“此策可行。但第一批糧草,五日后必須啟程,不得延誤!”她話鋒一轉(zhuǎn),目光銳利如鷹,“此次護糧,由本將軍親自押運!徐將軍,你抽調(diào)五百精銳親軍,隨我同行!王臨,你從流民兵中挑選三百精銳,作為輔兵隨隊!”
她頓了頓,看向兩人:“剩余兵力,由你二人全權(quán)負責整編,三日內(nèi)完成城墻修繕,加固城防!”
她直接拍板,甚至要親自押糧,這一舉動既顯示了對糧草的重視,也隱隱透露出對徐世積和王臨的不完全信任——親自坐鎮(zhèn),才能確保糧草不會被“克扣”,更不會“意外”延誤。瓦崗軍內(nèi)部因權(quán)力、地盤滋生的猜忌,并未因上次并肩抗敵而完全消除,反而在這緊急關(guān)頭,悄然抬頭。
“末將領(lǐng)命!”徐世積無奈應(yīng)下,雖仍有顧慮,但獨孤鳳的安排已算是兼顧了兩頭,他再無反駁的理由。
“卑職領(lǐng)命!”王臨也躬身行禮,心中卻明鏡似的。獨孤鳳親自押運,與其說是督戰(zhàn),不如說是監(jiān)視。亂世之中,人心隔肚皮,即便是同一陣營,也難有真正的全然信任。
任務(wù)分配完畢,三人立刻分頭行動。徐世積去清點糧草、調(diào)度守軍;獨孤鳳回營收拾行裝,同時草擬給李密的回稟;王臨則直奔流民營地,他身上的擔子,比任何人都重。
流民營地位于倉城東側(cè)的空地上,八百多青壯擠在臨時搭起的帳篷里,空氣中彌漫著汗味、泥土味和淡淡的藥味。王臨一走進營地,正在收拾雜物的青壯們立刻停下動作,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他——這兩日,是王臨給了他們飽飯,承諾給他們安穩(wěn)的生路,此刻的他,在這些流民心中已然有了威望。
“都集合!”王臨站在土坡上,高聲喊道。青壯們立刻涌了過來,雖仍有些散漫,但比昨日已經(jīng)整齊了不少。“魏公有令,東征宇文化及!咱們黎陽倉要送糧草上前線,需要三百名弟兄隨隊押運!”他話音剛落,人群立刻炸開了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