土地廟外的腳步聲和低語,如同冰冷的毒蛇,順著門縫鉆進破敗的廟宇,瞬間纏繞住王臨的心臟!他猛地屏住呼吸,胸腔里的氣流凝滯,指尖觸到袖中那柄磨得發(fā)亮的鐵片——是之前從流民手中換來的,邊緣鋒利,此刻正硌著掌心,帶來一絲刺痛的清醒。風(fēng)從廟頂?shù)钠贫垂噙M來,卷起地上的枯草,擦過崔雨薇和柳輕眉的草鋪,兩人睡得淺,身子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,王臨立刻伸出手,輕輕按住她們的肩頭,掌心的溫度傳遞著安撫。
然而,那腳步聲并未靠近廟門,反而像潮水般漸漸退去,最后隱在遠處的巷口,只留下幾聲模糊的低語,如同鬼魅的呢喃。是真的路過?還是在確認廟內(nèi)是否有人?王臨不敢賭——汲郡城內(nèi)魚龍混雜,既有官府的暗探,也有瓦崗軍的細作,甚至還有老孫頭那樣專做“灰色買賣”的勢力,任何一點疏忽都可能招來殺身之禍。
他緩緩挪到破窗邊,指尖摳著窗框上的朽木,借著天邊微弱的月光向外窺視。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,遠處的街燈(用陶罐裝著煤油,掛在木桿上)忽明忽暗,只能看到三個模糊的黑影在巷口停頓片刻,其中一人似乎朝土地廟的方向指了指,隨后便轉(zhuǎn)身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,連腳步聲都被松軟的泥土吞沒。
“雨薇,輕眉,沒事了。”王臨縮回身子,聲音壓得極低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沉穩(wěn)。但他心中的警惕絲毫未減,回到草鋪邊,背靠著冰冷的土墻坐下,雙手始終握著袖中的鐵片,目光盯著廟門,一夜無眠。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,晨鳥的啼鳴聲穿透寂靜,他才松了口氣,掌心已被汗水浸濕。
第二天一早,天剛蒙蒙亮,土地廟外就傳來了輕叩門板的聲音——“篤,篤篤”,節(jié)奏沉穩(wěn),是老孫頭約定的信號。王臨起身開門,門外站著一個穿粗布短打的漢子,約莫三十歲,手上滿是老繭,腰間別著個布包,見了王臨,只低聲說:“老孫頭讓送的東西,你點點?!?/p>
布包里裹著三張路引,用粗糙的麻紙制成,上面的字跡是用炭筆寫的,雖歪斜卻清晰:第一張寫著“王臨,男,二十歲,原籍清河郡,因戰(zhàn)亂逃難”;第二張是崔雨薇的化名“崔薇,女,十八歲,王臨之妹”;第三張是柳輕眉,“柳輕眉,女,十六歲,王臨之妹”,身份統(tǒng)一為“逃難兄妹”,末尾還蓋著一個模糊的“汲郡戶曹臨時勘印”——顯然是老孫頭找人仿刻的,足以蒙混過關(guān)。除了路引,包里還有一小袋粟米,約莫兩斗(夠三人吃五日),以及三塊腌芥菜,菜葉上還沾著鹽粒。
“王兄弟,老孫頭說了,路引別外露,城里盤查緊,尤其是西城門,最近天天查流民?!睗h子丟下這句話,又補充道,“他還說,等你安頓下來,有空去他那雜貨鋪坐坐——欠的‘人情’,得慢慢還?!闭f完,不等王臨回應(yīng),便轉(zhuǎn)身快步離開,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里。
王臨攥著路引,指尖摩挲著紙上的字跡,心中冷笑。老孫頭這是明著提醒:路引不是白給的,往后少不了要被他拿捏。但眼下,有了這三張路引,他們終于能光明正大地在城內(nèi)活動,不用再像耗子一樣躲在土地廟。
柳輕眉立刻接過粟米和咸菜,又從布包里翻出王臨給的二十文錢——那是老孫頭預(yù)付的“跑腿費”,快步說:“我去東市的‘仁心藥鋪’抓藥,之前聽藥鋪伙計說,最近有平價的當歸和黃芪,正好給雨薇姐補身子?!贝抻贽币琅f虛弱,躺在草鋪上昏迷不醒,但脈象比昨日平穩(wěn)了許多,臉色也從蠟黃轉(zhuǎn)為淡淡的蒼白,總算有了一絲生氣。
王臨點點頭,叮囑道:“路上小心,別跟人起爭執(zhí),抓完藥就趕緊回來?!贝p眉走后,他揣著路引,開始在汲郡城內(nèi)游蕩,仔細觀察著這座在亂世中風(fēng)雨飄搖的郡城。
汲郡城不大,周長不過十里,分東西南北四街,郡衙位于城中心的十字街口,青磚黛瓦,看著氣派,門口卻冷冷清清。兩個守衛(wèi)靠在門框上打盹,鎧甲上銹跡斑斑,腰間的長刀鞘都松垮垮的,連矛桿都裂了縫——顯然是久疏操練。王臨繞到郡衙側(cè)面,看到幾個衙役正圍著一個賣菜的老農(nóng)呵斥,只因老農(nóng)沒交“入城稅”(原本每人每日五文,如今漲到十五文),衙役伸手就搶老農(nóng)的菜筐,老農(nóng)死死抱住,哭喊道:“這是我一家的口糧?。 弊詈蟊谎靡垡荒_踹倒在地,菜撒了一地,引來路人圍觀,卻沒人敢上前阻攔。
街市更是蕭條。原本該熱鬧的東市,如今只有不到一半的鋪子開著門,門口的幌子耷拉著,落滿了灰塵。糧鋪門口貼著一張紅紙,上面寫著“粟米一斗一百八十文,大米一斗二百五十文”——王臨記得,去年他路過汲郡時,一斗粟米不過三十文,如今竟翻了六倍!街角蜷縮著一家四口,小孩餓得哭出聲,婦人懷里揣著半塊發(fā)霉的餅,男人拿著破碗挨個鋪子乞討,被掌柜的揮著掃帚趕走,嘴里罵道:“滾開!我自己都快沒飯吃了!”
城墻上的景象更讓人揪心。士兵的數(shù)量比往日多了一倍,卻個個無精打采:有的靠在城垛上打盹,有的蹲在地上玩石子,還有人偷偷跟城下的小販換東西——用腰間的舊腰帶換了兩個饅頭。王臨抬頭望去,城墻上的箭樓有一半沒了屋頂,垛口上的旗幟破了個大洞,風(fēng)一吹,嘩啦啦地響,像在哀鳴。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焦慮的氣息,瓦崗軍逼近的消息,如同一塊無形的巨石,壓在每個汲郡人的心頭——連街邊的算命先生,都在跟人說“近日天象有異,恐有兵災(zāi)”。
這天午后,王臨路過郡衙西側(cè)的告示墻,看到一群人圍在那里議論紛紛,聲音里滿是愁緒。他擠進去一看,是一張用官方黃紙寫的告示,蓋著“汲郡戶曹”的紅印,上面寫著:
“茲因府庫賬目繁雜,秋稅、春稅及歷年積欠庫銀清點滯緩,亟需精通算學(xué)之才協(xié)助。凡能熟練運用算籌、理清賬目者,可至戶曹側(cè)門報名,一經(jīng)錄用,每日支粟米二升,月給工錢五百文,酬勞從優(yōu)?!?/p>
王臨心中一動!這簡直是送上門的機會!他如今最缺的就是一個合法的身份和安身之所,戶曹小吏雖不起眼,卻能接觸到郡城的核心賬目,既能隱藏行蹤,還能借機了解汲郡的虛實——更重要的是,有了工錢,就能給崔雨薇買更好的藥材,讓三人真正安頓下來。
他立刻整理了一下衣衫——雖然還是那件洗得發(fā)白的粗布衫,但早上剛洗過,還算干凈。他將路引揣進懷里,快步走向郡衙側(cè)門。守在側(cè)門的是個五十多歲的門房,留著山羊胡,穿著灰布袍,見王臨走來,懶洋洋地抬起頭,瞇著眼上下打量他,嗤笑道:“干什么的?這是郡衙,不是流民窩!”
“在下王臨,應(yīng)征戶曹算學(xué)之才?!蓖跖R不卑不亢地回答,聲音平穩(wěn),沒有絲毫怯意。
門房愣了一下,隨即笑出聲,手指點著王臨:“就你?毛還沒長齊,穿得跟叫花子似的,還懂算學(xué)?我看你是想混口飯吃吧!”
“會不會算,戶曹大人看過便知,何必憑衣著斷人?”王臨淡淡回應(yīng),目光直視門房,沒有絲毫退讓。門房被他的氣勢鎮(zhèn)住,猶豫了一下——最近戶曹催得緊,賬冊理不清,錢司吏天天罵人,要是真錯過一個能算賬的,自己也擔(dān)不起責(zé)任。他哼了一聲,轉(zhuǎn)身進了門內(nèi),丟下一句:“等著!”
不多時,一個穿著青色吏服的中年人走了出來。這人約莫四十歲,留著山羊胡,下巴上的胡茬沒刮干凈,青色吏服的領(lǐng)口磨得發(fā)亮,腰間系著一條黑色革帶,上面掛著一個小小的銅?。☉舨芩纠舻挠⌒牛?。他就是戶曹的司吏,姓錢,掌管汲郡的戶籍和賦稅賬目,在戶曹內(nèi)算是實權(quán)人物。
“就是你要應(yīng)征?”錢司吏瞇著眼,目光像刀子一樣掃過王臨,帶著審視和不耐煩。
“正是在下王臨?!蓖跖R抱拳行禮,動作標準,不卑不亢。
“跟我來。”錢司吏也不多言,轉(zhuǎn)身走進側(cè)門。王臨緊隨其后,穿過一個狹長的院子,院子里堆著幾捆竹簡,墻角長著雜草,顯然許久沒打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