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霧還沒散盡時,黎陽倉的第一縷陽光已越過糧倉的木梁,落在曬糧場的新麥上。金黃的麥粒沾著露水,在光下泛著細碎的光,風(fēng)一吹,滿場都是新糧的清甜——這是水源危機解除后的第三日,也是黎陽倉久違的平靜。
先前宇文閥大軍壓境時,倉外的護城河都結(jié)著一層焦土,流民們攥著空陶碗蹲在墻角,嘴唇干裂得滲血;如今,曬糧場邊圍滿了拾掇麥粒的老人,孩子們舉著麥稈在糧堆旁追逐,笑聲像撒了把碎銀。守軍將士們也松了口氣,甲胄上還留著之前廝殺的劃痕,卻已敢把兵器靠在糧倉邊,幫流民搬卸剛磨好的面粉。第二批糧草的籌備聲在倉內(nèi)此起彼伏,木車轱轆碾過石板路的“吱呀”聲,混著石磨轉(zhuǎn)動的“轟隆”聲,竟成了此刻最安穩(wěn)的背景音。
徐世積站在倉廩署的臺階上,看著這副景象,捋了捋頷下的短須。他一身青色官袍,袖口沾了點麥麩,比起前些日子指揮作戰(zhàn)時的肅殺,此刻眉眼間多了幾分溫和?!暗棉k場宴,”他轉(zhuǎn)頭對身旁的參軍說,“犒勞將士,也讓流民們寬寬心——就定在今晚,倉廩署里,簡單些,但要熱絡(luò)?!?/p>
參軍領(lǐng)命而去時,獨孤鳳正從校場過來。她一身銀甲未卸,腰懸長劍,甲片碰撞發(fā)出清脆的“叮當(dāng)”聲。晨光落在她臉上,映得她眉眼間的冷意淡了些,卻依舊沒什么笑容?!靶鞂④娨k慶功宴?”她聲音清亮,帶著慣有的利落,“算我一個——前些日子多虧了王臨,也該敬他一杯。”
徐世積笑著點頭:“你能來最好,不然這宴上全是糙漢子,少了點銳氣?!?/p>
獨孤鳳沒接話,目光卻不自覺飄向了遠處的糧堆——王臨正蹲在那里,幫一個老流民修補破了的糧袋。他沒穿鎧甲,只著一件粗布短衫,袖口挽到小臂,露出的手腕上還留著之前“以身試毒”時的淺疤。風(fēng)把他的衣角吹得晃了晃,他卻渾然不覺,只專注地用麻繩把糧袋縫緊,還笑著對老人說:“這樣縫,谷子就漏不出來了。”
獨孤鳳的指尖微微動了動,想起那日王臨抱著毒水罐,毫不猶豫地抿了一口時的模樣——那時她還覺得這人太莽撞,可后來才知道,他早算準(zhǔn)了解毒的草藥就在附近。她收回目光,轉(zhuǎn)身往營房走,心里卻莫名多了點異樣的感覺,像有顆小石子投進了靜水,漾開一圈淺紋。
傍晚時分,倉廩署被裝點得格外熱鬧。屋檐下掛著十幾盞粗布燈籠,燭火在里面跳動,把周圍的木柱映得發(fā)紅。署內(nèi)的空地上擺了八張方桌,每張桌上都擺著陶碗、木筷,還有一大盆燉肉——肉是附近獵戶送來的野豬肉,燉得軟爛,香氣順著風(fēng)飄出老遠,勾得人肚子咕咕叫。麥餅堆得像小山,金黃酥脆,旁邊還放著陶罐裝的米酒,酒液清冽,一開罐就滿是酒香。
將士們和流民代表陸續(xù)到場。王臨、趙鋒、劉仁、孫獵戶都來了,孫獵戶還扛著一只熏好的野雉,笑著往桌上放:“昨兒剛打的,給大伙兒添個菜!”趙鋒穿著鎧甲,坐得筆直,眼神卻時不時往桌上的燉肉瞟,惹得旁邊的小兵打趣:“趙隊正,你平時跟鐵似的,怎么見了肉就挪不開眼?”趙鋒臉一紅,沒說話,卻悄悄往自己碗里夾了一塊。
徐世積最后到場,他一坐下,全場就安靜了。他端起陶碗,酒液晃了晃,映著燈籠的光:“諸位!水源危機解了,宇文閥退了,黎陽倉能有今天,全靠大家伙兒——將士們浴血奮戰(zhàn),流民們幫著護糧、磨面,沒有你們,就沒有這太平!我先敬大家一杯!”
說完,他仰頭把碗里的酒喝干,碗底朝天。全場爆發(fā)出一陣喝彩,將士們和流民們都端起碗,酒液下肚的“咕咚”聲此起彼伏,氣氛瞬間熱了起來。
徐世積放下碗,目光落在王臨身上,聲音更響了:“這里我要特別提一個人——王臨!那日他以身試毒,找出解毒的法子,后來又智退宇文成都,這功勞,誰都比不了!”
話音剛落,全場就響起了雷鳴般的喝彩,差點掀翻了倉廩署的屋頂。孫獵戶拍著王臨的肩膀,力道大得讓王臨齜牙:“好小子!我就知道你有本事!”劉仁也笑著舉杯:“王兄弟,我敬你!”
王臨站起身,手里端著碗,臉上帶著謙遜的笑:“徐將軍過獎了,我只是做了該做的。要是沒有趙隊正帶著弟兄們守著糧倉,沒有孫老哥幫忙找草藥,我一個人也成不了事。這功勞,是大家的?!?/p>
他話說得實在,在場的人更覺得他靠譜。就在這時,一直沒怎么說話的獨孤鳳忽然端起碗,看向王臨。她今天沒穿鎧甲,換了一身淺青色的衣裙,長發(fā)用木簪束著,少了幾分戰(zhàn)場上的銳利,多了幾分柔和。她的嘴角微微上揚,是難得的笑容,像冰山上開了朵花:“王臨,你那日試毒時,我還覺得你莽撞,現(xiàn)在看來,是我錯了。這杯我敬你,賠個不是。”
王臨愣了一下,看著獨孤鳳的眼睛。她的眼睛很亮,像淬了星光,此刻正認(rèn)真地看著他,沒有絲毫敷衍。他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,連忙端起碗,和她的碗輕輕碰了一下——陶碗碰撞的“?!甭暫茌p,卻像敲在他心上?!蔼毠聦④娧灾亓耍彼曇舯绕綍r低了點,“那時情況緊急,我也是沒辦法?!?/p>
兩人的目光對視了片刻,都沒說話,卻又不約而同地移開了視線。王臨低頭喝酒,卻覺得酒比平時更烈,燒得喉嚨發(fā)燙;獨孤鳳也抿了口酒,耳尖悄悄紅了,幸好燈籠的光暗,沒人注意到。
宴席繼續(xù),酒過三巡,菜過五味。酒壇倒了七八個,將士們的臉都紅得像熟透的柿子,有人開始劃拳,“五魁首”“六六六”的喊聲震得人耳朵嗡嗡響;流民代表們也放開了,孫獵戶拉著劉仁,講他年輕時打獵的趣事,笑得滿臉皺紋。徐世積被幾個老將士圍著敬酒,也不推辭,喝得興起,還哼起了軍中的老歌。
王臨卻沒怎么喝酒。他端著碗,看著眼前熱鬧的景象,心里卻像壓著塊石頭——他太清楚了,宇文閥只是暫時退去,李密對黎陽倉的猜忌也沒斷,這平靜,說不定只是暴風(fēng)雨前的寧靜。他覺得胸口有點悶,便起身對旁邊的趙鋒說:“我出去透透氣,一會兒就回來?!?/p>
趙鋒正和人劃拳,頭也沒抬:“去吧,別走遠,外面黑?!?/p>
王臨走出倉廩署,夜風(fēng)迎面吹來,帶著糧倉特有的陳糧香氣,還有遠處守夜士兵敲梆子的“篤篤”聲,節(jié)奏均勻,倒讓他緊繃的神經(jīng)松了些。他沿著署內(nèi)的回廊慢慢走,回廊的燈籠掛得稀稀拉拉,光很暗,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影子,像跳舞的小鬼。
走到一處僻靜的拐角,他忽然停住了——假山后面?zhèn)鱽淼偷偷慕徽劼?,聲音壓得極低,像蚊子叫,卻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。
王臨的心跳瞬間快了起來,他屏住呼吸,悄悄往假山那邊挪了挪,躲在一棵老槐樹下,豎起耳朵聽。
“。。。第二批糧草。。。路線。。。時間。。。都清楚了嗎?”第一個聲音刻意壓低,帶著點沙啞,聽不出是誰。
“清楚了。。。走官道。。。經(jīng)白馬渡。。。三天后。。。午時啟程。。。”另一個聲音回答,語氣里滿是諂媚,像條搖尾巴的狗。
“好。。。這次。。。務(wù)必。。。不能失手。。。主人。。。重重有賞。。?!鄙硢〉穆曇纛D了頓,又補充道,“要是成了,你以后在倉里,沒人敢惹你。”
“是。。。是。。。小的明白。。。只是。。。護衛(wèi)。。?!闭~媚的聲音猶豫了一下,“聽說趙隊正會帶著兩百弟兄護送,不好對付啊。。。”
“放心。。。自有安排。。。你只需。。。按計劃。。。制造混亂。。?!鄙硢〉穆曇衾湫α艘宦?,“到時候亂起來,誰還顧得上糧草?”
“。。。明白。。。小的一定辦妥!”
王臨的手心瞬間出了汗,手指緊緊攥著槐樹的樹皮,粗糙的樹皮硌得他手心發(fā)疼。有人要打第二批糧草的主意!他悄悄探出頭,往假山陰影里看——月光從云縫里漏出來,剛好照在兩個人影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