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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1章 東征烽煙，臨危進言（第1頁）

黎陽倉的風(fēng)，裹挾著三重氣息撲面而來。一是陳年粟米沉淀的醇厚香氣，那是無數(shù)個豐收季積攢的暖意，混在倉廩的木梁縫隙里，一呼吸便浸滿胸腔；二是塵土的粗糲感，官道被車輪碾出半尺深的轍印，風(fēng)卷著沙粒打在甲片上，簌簌作響；最刺人的是第三重——一絲若有若無的硝煙味，從東方飄來，像極細的針，輕輕扎在每個人心頭，明明不重，卻讓人連呼吸都不敢放輕。

李密東征的大軍已開拔三日，那日清晨的盛況還刻在黎陽倉眾人的眼底：旌旗從城頭一直鋪到天際，紅底黑紋的“李”字旗被風(fēng)扯得獵獵作響，十萬將士的甲胄在晨光里閃著冷光，馬蹄聲更是震得百里外的地面都在輕顫，連倉里囤著的粟米，都跟著簌簌落了層細糠。而作為瓦崗命脈的黎陽倉，此刻正被擰成了一根緊繃的弦，連空氣都透著焦灼。

糧車“吱呀——吱呀——”地碾過官道，輪軸上的黃油被正午的日頭曬化，順著木縫往下滴，散發(fā)出刺鼻的油味，和塵土混在一起，成了獨屬于“忙碌”的味道。民夫們赤著膊，古銅色的脊梁上汗珠滾成了串，砸在滾燙的地面上，“滋”的一聲就沒了蹤影，只留下一小片轉(zhuǎn)瞬即逝的濕痕。士兵們背著弩機往來巡邏，甲葉碰撞的“叮當”聲清脆利落，卻和糧倉里“嘩嘩”的過秤聲、糧袋落地的“悶響”纏在一起，織成一張密不透風(fēng)的緊張之網(wǎng)，把整個黎陽倉都裹在里面。

獨孤鳳站在倉廩署的高臺上，銀甲被日光曬得發(fā)燙，指尖剛觸到甲片，就忍不住往回縮了縮。她俯身看著案上的糧道圖，羊皮紙被汗水浸得發(fā)皺，指尖反復(fù)劃過“黑石渡”三個字，指甲幾乎要嵌進紙里，把那三個字摳出來。她已三天沒合眼，眼下的青黑像淡墨在宣紙上暈開，原本清冷如寒月的眉眼間，凝著一層化不開的肅殺，連鬢邊垂落的碎發(fā)，都透著股不容置喙的凌厲。

“第三隊糧車怎么還沒出發(fā)？”她開口時，聲音帶著熬夜后的沙啞，卻依舊像淬了冰的刀，銳利得能劃破空氣，“去催！告訴隊正，日落前必須過浮橋，誤了時辰，軍法處置！”

“將軍，您先喝口水吧。”王臨提著水囊走上臺，布囊里裹著的冰塊還沒化透，觸在手上涼絲絲的，正好壓下幾分暑氣。他遞水囊時，特意錯開她發(fā)燙的銀甲——上次他見她被甲片燙得指尖發(fā)紅，此后每次遞東西，都會下意識避開，“黑石渡的浮橋昨天剛加固過，我讓人鋪了三層厚木板，能過十輛大車并行，您別太急，身子要緊?！?/p>

獨孤鳳接過水囊，仰頭喝了一口，清涼的水滑過干渴的喉嚨，像清泉澆滅火苗，稍稍壓下了心底的燥意。她抬眼看向王臨，目光沒在他臉上停留，反而落在了他磨破的袖口上——那處的布邊已經(jīng)起了毛，針腳縫補的痕跡很明顯，卻歪歪扭扭的，一看就不是出自巧手。

“你巡哨時怎么不換件戰(zhàn)袍？”她皺眉，語氣里不自覺帶了點責備，“上次給你的那套玄甲，甲片厚、護心鏡也結(jié)實，怎么沒穿？”

王臨摸了摸袖口，笑了笑，眼底的疲憊瞬間散了些，多了幾分溫柔：“玄甲太重，巡哨要走幾十里路，穿久了磨得肩膀疼。再說，這舊戰(zhàn)袍是輕眉縫補過的，她手巧，縫得結(jié)實，穿著也安心。”提起柳輕眉，他的聲音都放軟了，連眼神都像裹了層棉花，暖得能化開冰。

獨孤鳳的指尖頓了頓，像是被那溫柔燙到，飛快地別開眼，聲音輕了些，卻依舊帶著叮囑：“宇文閥的游騎最近在百里外活動，昨天斥候來報，見著他們的彎刀了——宇文閥的人慣用彎刀，劈砍力強，普通盾牌都扛不住。你帶斥候時多留意，讓士兵們把盾牌都檢查一遍，有裂紋的立刻換?！彼D了頓，又補充道，“要是真遇襲，別硬拼，先傳信，我半個時辰內(nèi)就能調(diào)兵支援?！?/p>

這話里的關(guān)切，像春日里融雪的溪水，悄悄漫過王臨心頭，不洶涌，卻暖得人心里發(fā)顫。他點頭：“我知道，你也別太累，帳里備著的安神茶，我讓小卒每隔一個時辰熱一次，記得喝。”他說這話時，語氣自然得像叮囑家人，沒了上下級的拘謹。

獨孤鳳沒應(yīng)聲，只是重新看向糧道圖，耳尖卻悄悄紅了點，被日光曬得發(fā)燙的甲片，好像也沒那么灼人了。

兩人正說著，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爭執(zhí)聲，還夾雜著推搡的響動。王臨抬頭望去，只見王伯當帶著幾個親兵，正揪著一個倉曹小吏的衣領(lǐng)，玄甲上的日光紋在陽光下晃得人眼暈?！斑@袋糧食少了半斗！你說，是不是私吞了？”王伯當?shù)穆曇粲执钟殖?，像驚雷滾過，小吏臉漲得通紅，額頭上的汗往下淌，連連辯解：“將軍，真不是私吞！最近日頭毒，曬糧時水分蒸發(fā)得多，每袋少半斗都是常事，您看糧冊，之前的記錄也是這樣！”

王臨皺了皺眉，剛要上前——他知道那小吏是個老實人，斷不會私吞軍糧，王伯當這是故意找茬?？伤麆偺Р剑毠馒P就拉住了他的胳膊，銀甲的觸感還帶著溫度，卻抓得很輕，怕弄疼他。

“別去?！彼曇魤旱玫?，只有兩人能聽見，“王伯當是故意找茬，他早就看你不順眼，你現(xiàn)在去，只會落他口實，說你偏袒下屬、干涉軍務(wù)。”她眼底閃過一絲冷意，像冰碴子，“等會兒我去處理，他還不敢不給我面子。你先去巡哨，流民兵那邊還等著你查崗，他們剛歸隊，規(guī)矩得盯緊點。”

王臨看著她堅定的眼神，點了點頭——他知道獨孤鳳說得對，也知道她會護著那小吏。轉(zhuǎn)身時，他眼角的余光瞥見柳輕眉從屯田署出來，手里提著一個藍布包，正朝他這邊望。四目相對的瞬間，柳輕眉的眼睛亮了，像見了光的星星，立刻快步走來，把布包往他手里塞。

“這里面是我烤的芝麻餅，剛出爐沒多久，還熱著，還有一小罐蜜餞，是用去年存的海棠果做的，你巡哨時餓了吃?！辈及€帶著她懷中的溫度，軟軟的，貼在掌心很舒服。王臨捏了捏，指尖觸到布包上的扣子——是他喜歡的方形扣，比圓形的更結(jié)實，不會輕易松開。他知道，柳輕眉特意學(xué)了做這種扣子，就因為上次他隨口提了句“圓形扣總掉”。

“知道了?！蓖跖R接過布包，順手替她拂去鬢邊的碎發(fā)——那縷頭發(fā)被風(fēng)吹得貼在臉頰上，沾了點塵土。指尖擦過她的耳垂時，他明顯感覺到柳輕眉的身子顫了顫，耳垂瞬間紅得像熟透的櫻桃。她低下頭，聲音細若蚊蚋：“你巡哨時小心點，我……我等你回來?！闭f完，轉(zhuǎn)身就跑回了屯田署，裙擺掃過地面的草屑，像只受驚的小鹿，連背影都透著害羞。

王臨看著她的背影，忍不住笑了，把布包緊緊抱在懷里，芝麻餅的香氣從布縫里鉆出來，混著蜜餞的甜，讓他連腳步都輕快了幾分。

帶著流民兵巡完外圍，日頭已經(jīng)偏西，王臨又登上了倉城的東樓。風(fēng)從東方吹來，帶著一股淡淡的土腥味——那是東征大軍行進揚起的煙塵，在天際線處凝成一團灰黃色的霧，像塊沉甸甸的石頭，壓在人的心上。他扶著城垛，青磚被曬了一天，燙得掌心發(fā)疼，可這溫度，卻壓不住心里的寒意。

歷史的車輪，正順著記憶里的軌跡滾滾向前，他想攔，卻像螳臂當車。童山之戰(zhàn)的畫面在他腦海里翻騰：李密與宇文化及的大軍絞殺在一起，鮮血染紅了童山的土地，瓦崗軍的旗幟倒了一面又一面；王世充帶著大軍從洛陽趕來，像餓狼撲向受傷的獵物，瓦崗軍就此崩盤，黎陽倉被燒，無數(shù)流民和士兵死在亂刀之下……這些畫面像燒紅的烙鐵，燙得他心口發(fā)疼，連呼吸都帶著苦澀。

“在想什么？”一個沉穩(wěn)的聲音從身后傳來，打斷了他的思緒。王臨回頭，只見徐世積披著青灰色戰(zhàn)袍，手里拿著一卷輿圖，袍角還沾著些草屑，顯然也是剛從城外回來。他的眼神深邃得像倉底的暗河，平靜無波，卻藏著旁人看不懂的憂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