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剛漫過黎陽倉的青磚城墻,帶著露水的涼意在磚縫里打轉(zhuǎn);工坊里的爐火已泛著橘紅微光,火苗舔著爐壁,把鐵器的影子拉得老長,柳輕眉便提著藍(lán)布包袱——包袱角還繡著朵小雛菊,踩著露水走了進(jìn)來。王臨早讓人在工坊西北角搭了簡易賬房:兩塊舊木板架在石墩上,木紋里還嵌著去年的雪漬,拼成一張窄桌;桌上擺著他特意找來的粗瓷硯臺、半刀草紙,還有一串酸棗木算珠串成的算盤,木珠肌理磨得發(fā)亮,串珠的麻繩泛著淺褐;桌角立著三根木架,分別刻著“鐵料”“木材”“輔料”三個墨字,每根架上都掛著數(shù)十塊巴掌大的木牌,牌上炭筆字寫得規(guī)整,連“五斤廢鐵”“三尺榆木”都標(biāo)得一清二楚。
“這算盤。。。真是新奇?!绷p眉指尖剛觸到算珠,就被木珠的溫意裹住,輕輕一滑,“嗒”的一聲輕響,像雨滴落在青瓦上。她眼里的好奇快溢出來,連睫毛都跟著顫。王臨笑著坐在對面,拿起算盤演示:“這是我老家的法子,上面一珠當(dāng)五,下面一珠當(dāng)一,算起來比擺算籌快十倍。你看,算‘十斤鐵料領(lǐng)五斤’,這樣撥。。?!彼罩氖滞?,指腹觸到她微涼的皮膚——那溫度比晨露稍暖,比爐火略涼,兩人都微微一頓;柳輕眉的耳尖瞬間泛起紅,像晨霧里剛綻的桃花瓣,連絨毛都染著粉。
待王臨松開手,柳輕眉深吸一口氣,指尖還帶著點發(fā)顫,跟著撥珠的“嗒嗒”聲卻漸漸規(guī)律,像春燕啄泥般利落。她本就精通算學(xué),不過半個時辰,算物料進(jìn)出就比老賬房還熟。當(dāng)天上午,魯鐵頭扛著鐵砧來領(lǐng)鐵料,柳輕眉起身接過他手里的領(lǐng)用牌,草紙上“魯鐵頭,領(lǐng)廢鐵十斤,用于鍛打犁鏵”幾個字寫得工整,又在對應(yīng)鐵料木牌上劃去“十斤”,動作快得沒讓魯鐵頭的老花鏡滑到鼻尖。魯鐵頭瞇著眼瞅了半天,嘟囔道:“這女娃子倒細(xì)致,就是。。。多此一舉!咱們打鐵的,手比秤還準(zhǔn),還能少領(lǐng)不成?”嘴上硬,卻還是按她說的,指腹在紅泥里按了個實實的手印,生怕字兒跑了似的。
可沒過兩天,魯鐵頭就改了口。那天他鍛打犁鏵到一半,發(fā)現(xiàn)鐵料不夠,揣著空鐵鏟就往賬房跑,剛到門口,柳輕眉就遞過一張紙:“魯師傅,您前天才領(lǐng)了十斤,按您每日打三個犁鏵的量,還該剩兩斤半——是不是落在鐵匠爐邊,被炭灰蓋了?”魯鐵頭一愣,轉(zhuǎn)身往爐邊沖,手指在炭灰里扒拉得黢黑,直到摸到那塊帶著余溫的鐵料,剛好兩斤多。他攥著鐵料跑回賬房,撓著頭嘿嘿笑,炭灰蹭得臉頰都花了:“柳姑娘,你這賬記得比俺家老婆子的針線筐還清楚!俺服了,以后領(lǐng)鐵料,俺先跟你算清楚!”
老周的態(tài)度轉(zhuǎn)變,更藏在柴木的縫隙里。以前他領(lǐng)木材,胳膊一抱就是半捆,剩下的短木條扔在角落,風(fēng)吹日曬得發(fā)脆,下次再領(lǐng)新的;自從柳輕眉管賬,每次他來,柳輕眉都會先問:“周師傅,您這次做曲轅要多長的木料?上次剩下的三根三尺短木,夠不夠拼犁柄?”起初老周還嫌麻煩,皺著眉說“湊活能用就行”,可后來發(fā)現(xiàn),按她算的量領(lǐng)料,不僅沒浪費,還省了找木料的功夫——那些短木條被柳輕眉分類捆好,掛在木架上,“犁柄專用”的標(biāo)簽寫得工工整整,連繩結(jié)都打得一樣緊。有次老周做犁身,差一根三寸短木,剛要去搬新料,柳輕眉就從桌下拖出一捆:“您看,這是前幾次剩下的,剛好夠?!崩现芙舆^木條,指腹蹭過光滑的木茬,沉默地在賬冊上簽了名;此后每次領(lǐng)料,他都會提前量好尺寸,報得比算盤還準(zhǔn)。
最熱鬧的要數(shù)小李,每天收工后,都抱著算盤往賬房跑,非要跟柳輕眉學(xué)算賬?!傲憬?,你看俺算的對不對?今天編了五個藤套,用了三斤藤條,還剩兩斤!”他扒拉算珠的手忙得像翻飛的雀兒,算到關(guān)鍵處卻停了——原來多撥了一顆下珠,眼睛直勾勾盯著柳輕眉的指尖。柳輕眉湊過去,指尖輕點那算珠:“這里錯啦,下面一珠才是一,你多撥一顆,藤條就‘長’出一斤啦?!标柟馔高^賬房的草簾,落在她纖長的手指上,泛著淺金;小李看得發(fā)呆,王臨剛好路過,笑著拍了拍他的后腦勺:“專心學(xué)算賬,別盯著你柳姐姐的手看——再走神,算盤都要笑你啦?!毙±罴t著臉跑開,算珠“嗒嗒”的響聲老遠(yuǎn)都能聽見;柳輕眉低下頭,嘴角卻悄悄彎起來,像檐角掛著的月牙。
這天傍晚,工匠們都收了工,工坊里只剩爐火的余溫,柳輕眉還對著賬冊皺眉。賬冊上,鐵料的消耗記錄比她按犁鏵數(shù)量算的,多了整整一成——按魯鐵頭他們每日打十二個犁鏵、每個犁鏵用鐵一斤半算,每天該用十八斤鐵,可賬上卻記了二十斤,連續(xù)三天都差這么多。墨字像長了小刺,扎得她心里發(fā)緊。她抱著賬冊找王臨時,他正在試驗田邊整理犁具,褲腳沾著濕泥,連鞋幫都裹著土粒,額角的汗珠順著下頜線滑下來,滴在犁柄上,暈開一小片濕痕。
“臨哥哥,你看這個。”柳輕眉把賬冊遞過去,指尖指著那組數(shù)字,聲音里滿是認(rèn)真,還帶著點擔(dān)心,怕自己看錯了,“這三天的鐵料消耗都多了一成,我查了領(lǐng)用記錄,都是熔煉鐵料的小張領(lǐng)的。會不會是。。。他偷拿了邊角料,或者熔煉時燒得太狠,損耗太大了?”
王臨接過賬冊,指腹在數(shù)字上反復(fù)摩挲,眉頭漸漸皺起。偷拿邊角料可不是小事——那些邊角料雖小,可積少成多,若是放任不管,不僅浪費物料,還會壞了工坊的風(fēng)氣。他抬頭看向柳輕眉,眼神里滿是信任:“你看得很仔細(xì),這事我來查。辛苦你了,這么晚還在對賬?!闭f著,他伸手替她拂去肩上的一片木屑,動作自然又輕柔,像拂去花瓣上的露珠。柳輕眉的臉頰微微發(fā)燙,輕聲說:“我不辛苦,只要能幫到臨哥哥,能讓春耕順利,就好?!?/p>
第二天一早,王臨沒去工坊,而是悄悄跟在小張身后。小張負(fù)責(zé)將廢舊鐵料熔成鐵坯,只見他趁其他人轉(zhuǎn)身添煤的功夫,手往鐵堆里一伸,幾塊泛著冷光的邊角料就揣進(jìn)了懷里——那鐵料還帶著熔煉后的余溫,把他的衣襟都燙得微微發(fā)皺;中午收工時,他又偷偷摸出藏在工棚角落的布包,把邊角料往里塞,布包鼓得像揣了只兔子。王臨當(dāng)即上前,掀開布包,里面竟有近十斤鐵料!
“你可知罪?”王臨的聲音冷得像冬日的冰,工匠們都圍了過來,小張嚇得腿一軟,“撲通”跪倒在地,膝蓋砸在石板上“咚”的一聲:“校尉饒命!俺。。。俺就是想拿點鐵料換點糧食,給家里的娃子吃。。。娃子都三天沒吃飽飯了。。?!蓖跖R看著他哆嗦的樣子,心里嘆了口氣,卻還是沉聲道:“念你是初犯,不重罰你,但要當(dāng)眾打十棍,再把偷拿的鐵料還回來!以后誰再敢私拿物料,一律趕出工坊,永不錄用——咱們工坊要的是實心做事的人,不是貪小利的鼠輩!”
棍子落下時,“啪”的一聲響,小張?zhí)鄣谬b牙咧嘴,卻沒敢喊一聲;工匠們圍著,連呼吸都輕了——以前誰沒隨手拿過小塊鐵料?誰沒浪費過幾根短木?經(jīng)此一事,大家都把心思收了,再沒人敢馬虎。魯鐵頭走到柳輕眉身邊,豎起大拇指,聲音洪亮得整個工坊都能聽見:“柳姑娘,要不是你心細(xì),這損耗還得繼續(xù)!你這‘女賬房’,比咱們的鐵砧還靠譜——有你在,咱們的鐵都能用到刀刃上!”
自那以后,工坊的風(fēng)氣徹底變了。領(lǐng)物料時,沒人再亂拿,都湊到木架前報清用量:“兩斤鐵料做犁尖”“一尺半木材做犁尾”“半斤藤條編牽引套”;熔煉鐵料時,小張盯著爐火,眼睛都不眨,生怕多燒一點鐵,連爐灰都要扒拉一遍,看有沒有沒熔盡的鐵屑;老周的木屑被柳輕眉堆在通風(fēng)處,曬干后當(dāng)引火料,一點就著,比松針還好用;小李編藤套剩下的竹屑,被她收集起來,墊在犁具的木縫里,潮氣得不了根,摸上去還軟乎乎的。物料損耗從之前的一成,降到了不足三成;工匠們的工時也記錄得清清楚楚,結(jié)算工錢時,再也沒人爭多論少——大家都一門心思撲在曲轅犁的試制上,連吃飯都在討論“犁轅的弧度要不要再調(diào)點”“犁壁的傾斜度夠不夠”。
王臨看在眼里,心里暖得很。每晚收工后,他都會去賬房幫柳輕眉整理賬冊。有時柳輕眉算得累了,會靠在椅背上揉眼睛,眼尾泛著紅;王臨就會給她遞一杯溫水,水溫剛好不燙嘴。有時她對著賬本發(fā)呆,琢磨“怎么再減少點木材損耗”,王臨就會坐在她身邊,一起分析物料消耗的變化,偶爾還會說個老家的笑話,讓她放松。有天晚上,月光透過草簾照進(jìn)賬房,落在賬冊上,把數(shù)字都染得溫柔;柳輕眉忽然說:“臨哥哥,以前我總覺得自己是個沒用的人,幫不上你什么?,F(xiàn)在。。。我好像也能為春耕出點力了,也能和大家一起,做些有意義的事。”王臨看著她眼里的星光,比月光還亮,輕聲說:“有你在,我才更有底氣——咱們是一起做事,一起為流民謀活路?!?/p>
經(jīng)過二十多天的反復(fù)試驗,失敗了整整三十八次后,第四十具曲轅犁終于擺在了工坊中央。犁轅是老周用榆木加鋼條做的,彎成一道流暢的弧線,像新月落在木架上,木紋順著弧度走,像水流繞著石頭;犁鏵是魯鐵頭熔了三塊廢鐵鑄的,磨得锃亮,刃口泛著冷光,湊近看,還能照見人的影子;犁壁是按王臨的建議,打成了略帶傾斜的扇形,邊緣磨得圓潤,摸上去滑溜溜的,沒有一點毛刺;小李編的藤套緊緊裹在犁轅的牽引處,里面還墊了層牛皮,攥著都不硌手,拉一下能感覺到韌勁。
“要不。。。今天就去試?yán)纾俊濒旇F頭搓著手,眼里的期待快溢出來,聲音都有些發(fā)顫,連握著犁柄的手都在抖。王臨點點頭,讓人牽來一頭相對健壯的老?!@頭牛是之前李密留下的,雖不算年輕,卻比其他老弱耕牛精神,眼睛亮得很。他親自給老牛套上藤套,將犁鏵對準(zhǔn)試驗田的土壤,深吸一口氣,聲音洪亮:“駕!”
老牛輕輕往前邁了一步,蹄子踩在土里,“噗”的一聲,帶著泥土的濕潤;犁鏵“嗤”地切入土壤,沒有絲毫滯澀,像切豆腐般順暢。王臨扶著犁柄,只覺得手上的力道比扶傳統(tǒng)犁輕了太多,甚至不用使勁,犁身就順著曲轅的弧度往前滑,比扶著竹竿還輕松。翻起的土塊被犁壁輕輕一擋,“咔嚓”一聲碎成小塊,均勻地鋪在田壟兩側(cè),土粒里還裹著草根,帶著剛醒的泥土腥氣,混著青草的清香,往人鼻子里鉆;老牛走得從容,連粗氣都沒喘,尾巴還偶爾甩一下,趕走身邊的飛蟲。
短短一炷香的功夫,就耕出了半畝地——而以前用傳統(tǒng)長直轅犁,雙牛拉著耕半畝地,至少要一個時辰,牛還得歇兩回,人也累得滿頭大汗。
“成了!真成了!”魯鐵頭第一個沖過去,蹲在田壟邊,伸手摸著翻起的泥土,指尖沾了滿手泥,老淚順著眼角往下淌,滴在土里,暈開一小片濕痕,“俺打了三十年鐵,做過的犁能從黎陽倉排到河邊,從沒見過這么好用的犁!以后流民們種地,再也不用累死牛、累壞人了!”老周也走過去,用手指敲了敲曲轅,“咚咚”的響聲透著結(jié)實,聲音里滿是驕傲:“這弧度,剛剛好!多一分太彎,少一分太直,就像為這土地量身做的!”小李蹦得老高,指著犁上的藤套,嗓門比誰都大:“看!俺編的套子,一點都沒松!拉著多結(jié)實!”
工匠們圍著犁具歡呼,笑聲、贊嘆聲在田埂上飄得老遠(yuǎn);王臨卻轉(zhuǎn)身走向賬房——柳輕眉正站在田埂邊,手里還拿著賬冊,眼里閃著淚光,像盛著星星。他走到她身邊,輕輕握住她的手,她的手還帶著賬冊的墨香,暖暖的;王臨輕聲說:“眉兒,我們成了?!绷p眉用力點頭,聲音帶著哽咽,卻很清晰:“我知道,我都看到了。臨哥哥,你真棒;大家都真棒?!?/p>
夕陽西下,金色的余暉灑在試驗田上,新耕的田壟像一道道整齊的波浪,泛著柔和的光。王臨牽著柳輕眉的手,站在田埂上,看著遠(yuǎn)處歡呼的工匠,看著那頭悠閑甩著尾巴的老牛,心里忽然無比篤定:有這些匠心獨運的工匠,有身邊這個精打細(xì)算、滿心為春耕的姑娘,黎陽倉的春耕,一定能迎來豐收;而他和她的未來,也會像這曲轅犁犁出的田壟一樣,扎實、寬廣,滿是希望。